节外生枝
五月的某天,穿着夹克的李焦平,被市公安局的大群警察堵在了一辆的士上。那是一辆桑塔纳,车子吱的一声急刹住,司机撞开车门就滚了出去。李焦平发现情况不对。果然,上来个膀大腰圆的警察,一手举枪一手拽开车门就去摁他的身子,口里喊着不准动。坐在后座上的李焦平,开始没动,后来突然闪出只手来拽住那位警察的手腕,一捋,将对方拽趴在自己的双腿上,另一只手鹰爪一样叼过了对方伸来的手枪,调转枪头指着车门外的警察。李焦平一连串娴熟动作让包围的士的警察们大感意外,愣了几秒钟,狼群一样四散跑开,寻找掩蔽物。李焦平带着些微的遗憾,松开抓枪的手,枪口一垂,画了个半弧,黑色手枪就吊在了他的食指上晃荡。趴在他腿上的那位爬起来,接过手枪,在他头上砸了一下,一缕血丝从他头上悄悄滑下来。李焦平粲然一笑说:开个玩笑。
李焦平和他携带的炸弹被带到市局刑侦队审讯室。
刑侦民警问:姓名,年龄,住址,职业。
李焦平晃晃下巴,表示无奈,说,我是滨湖县滨湖派出所的所长李焦平。
一丝惊讶闪电般掠过刑侦民警的脸庞,接下来变成习惯性的冷笑,那个炸弹是你的?
我必须纠正你,那不是炸弹,是个反坦克步兵雷的雷壳。我曾经扫过雷,托战友带来做纪念的。
你说你是派出所的?
不信?李焦平呆了片刻,见对方的目光依旧在扫描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出来办事,没穿警服,警官证也放在警服里一同挂在家中的衣柜里。且刚刚一番搏斗,早已是衣衫不整,袖子上还有头上滴下的一点血迹,就自嘲地说,活该你不信。但你可以打个电话到我们所里。见对方还是没反应,只好提示,要不然把你们治安的吴奇吴胖子叫来,一切就清楚了。吴奇是他的战友,十足的捣蛋鬼。若是平日,打死他也不会找他,今天这种状况,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吴奇晃晃悠悠来了,一见李焦平那副状态立刻叫起来,声音无比夸张。恐怖分子恐怖分子,怎么只戴了手铐?他伸出食指,指指画画说,上脚镣上脚镣。
吴胖子你等着,我会把你那一身肥肉割下来炼油。李焦平咬牙切齿。
生气了?真生气了?吴奇立刻嬉皮笑脸。对刑侦民警说,他说的全是真的。前年和我一起转业的,走狗屎运分到了县里。你们怎么抓得住他?他可曾是我们侦察队高手,一个人能对付两三个特工。
哪里,他把我们的人打趴下了。后来还是他主动交枪投降的。
大水冲了龙王庙。吴奇笑。尔后又拍着李焦平的肩膀说,行,还不算丢人。
我丢过人吗?李焦平瞪圆了双眼,一副要把人吃下去的样子。
没有没有。吴胖子双手乱摇。他知道犯了禁忌。他们一起去敌区侦察,抓回一个女特工,交由李焦平看守。不知怎么女特工挣开了绳子逃跑,二十多米远就被他发现了,李焦平举枪射击,这位神枪手打了三枪居然没打中。许多年了,这是好多人心中一块谜团,李焦平也从未解释过。
接过吴胖子从刑侦那里取出还给他的手机,打开,里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信息,却是空白的,没有一个字。这种无字信息只有那个不会发信息的王六指王老头才发。
纵火案
李焦平带着女警冬青赶到王家墩时,是傍晚七点多。王六指家在村西头,火已经扑灭了。老屋旁边那座装柴草灰的泥砖屋已经烧塌,到处泥水横流。村民们手里拿着盆或者提着桶,站在冒烟的灰屋旁,同情的目光射在一个老人身上。老人稍显瘦但筋骨强健,身板笔直。他一脸花黑,身上往下滴着水,无助地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已成灰烬的灰屋。那个人就是王六指。
李焦平问他:烧了什么东西?
一根木头。王六指说。
就一根木头?李焦平瞪着眼,什么样的木头?
王六指用手比画着长短,大概两米半,二十公分左右。那不是普通的木头呢。
红木?
不是,比红木值钱。
价值多少?
五万。
哦,真的吗?李所长自己拿来椅子,和冬青坐到屋前地坪里,竖起耳朵,向前倾着身子,准备听王六指讲述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轮到王六指了,只见他老是在那里哼哼着清理嗓子,似乎不知如何说起。
冬青不耐烦,刚想说什么,被李焦平拦住了,他悄悄告诉冬青先从其他地方查起。王六指以为李焦平要走,突然理直气壮地冒出一句,不信你问县外事局熊局长。
村长和周围的人都同声附和,看情形应该不假。
李焦平重新振作起来,询问了现场的人,他拿着铁锹将灰屋的灰烬铲到地上,又一一扒开摊平,仔细拨弄半天,方才叫大家散去。
李焦平进到屋内时,王六指已经洗好脸在那里等着。灯光下,他已没有方才的狼狈与疲惫,虽满脸开满秋天的菊花,却也精神矍铄。他一直不说话,目光紧随着李焦平游走。
喝了王六指递过的茶水,李焦平递个眼色给冬青,冬青悄悄按动录音笔,又不动声色地摊开笔录本,他才开口说话。我初步勘查了,有几个问题不明白,请您配合调查。第一,既然是一根贵重的木头,为什么不放到家里,而要放到外面的灰屋里?第二,小偷如果知道木头藏在那里,他只要悄悄拿走木头即可,为什么要烧屋?第三,假如是寻仇者,他要纵火肯定烧的是你的住房,为什么只烧了那座泥砖灰屋?
我怎么知道!王六指梗起脖子,眼横了一下。
李焦平仿佛自言自语,这火烧得奇怪呀。
有什么奇怪的。王六指的声音少了些蛮横,多了点心虚。
李焦平突然凑近王六指轻声说,说吧,到底谁放的火?
王六指一下子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我。
为什么?
很多人吵着要看木头,我担心……
有没有其他原因?李焦平一脸苦笑,你以为我们警察闲着没事干是吧?要不是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我真要让你吃吃苦头。
放火的事不要告诉乡亲们,不然我没脸出门。
能看看那根值钱木头吗?
我把它埋了。
听到这里,一切似乎都水落石出,但李焦平心里还是不踏实。世上的事情本就有因才有果,这案子没有弄清前因,光知道个结果,又如何结案呢。他刚想继续询问,却被一旁的冬青抢了先。这丫头是个想事的人。她问,六爹你刚才说,乡亲们要看木头,你担心——担心什么呢?
日本人拜访
那天,太阳在云上奔走,无数光箭刺破云层直挺挺扎在这片古老的田土上。麻布大山沉默着,新墙河有如一柄战刀,从大山深处劈来,把这片田野劈成两半,河水无休止地流淌。大河两岸,无数的花草,依旧在先前的土地上繁茂。
外事局熊局长领着日本人东山四郎,还有自己的手下一行人,顺河堤走来。一路上他们指指画画,兴致勃勃。有个警察在河坡下调解,一会儿倾听别人的高声辩解,一会儿左右好言相劝,好像是那个派出所所长李焦平。这个人有点自负,又有点感情用事,很难打交道。他怕和他照面,领着一帮人下了河堤,走上了堤内的小路。堤内是个垸子,平坦的田陌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小路尽头就是他要去的王家墩,房舍沿河堤呈一字形排开,青砖墙顶端覆盖着老式青皮瓦。村庄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不是他们有什么旅游设想,而是这里的人们喜欢这种乡村味。这倒与当下那些艺术家的口味相契合。看看走近了,熊局长忽然发现路边的青草上坐着一个人,正在向这边张望。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王六指。熊局长就莫名地雀跃起来,高声喊道:六指爹你好,你看我把谁带来了?他把东山四郎推到了王六指面前。
王六指还在疑疑惑惑望着那个人的时候,对方立正伸出了一只手,抢握住了六指爹欲抬未抬的手,用着不太标准的汉语说,第五师团奈良支队上士东山四郎,请多关照。
王六指抽出手,仔细地打量对方,从记忆中搜索面前这个人的影像。
六爹,他今天要我带他来专门拜访你。
什么事?
走走走,进屋谈。
王六指伸出那只右手,横空里就长出一根枝条,拦住了去路。熊局长拿手去拨,居然拨不动,只好知趣地揽着王六指的肩背坐在一处机埠上。东山,你的老朋友,到我们新墙河投资建一个陶瓷厂。我们这里的白膏泥很好,您老可能也晓得。这几天我们在河边考察,他说要来看看老朋友。
难为他还记得我这个断指之人。代我谢谢他。我要去菜园里薅菜地,少陪了。王六指把薅锄甩上肩,就踢开满地的螺蛳壳,甩开膀子走了。
眼看六指越走越远,熊局长同擦着汗的东山对视了一眼,急忙追上去。六爹六爹,有个事耽误您老一点时间,东山先生找您买根木头。
木头?到处都有,找我买什么木头?!
就是您儿子在网上说的那根木头。东山四郎近前,脸上带着一种热切。
这个畜生。王六指在心里骂了自己儿子一句,执意要走,被熊局长拉住了。话没说完,莫走唦。
东山四郎也拦住了王六指,赔着笑脸说,我出钱,你给个价。
没有,没有你说的那个鬼木头。王六指狠狠瞪了对方一眼,用肘撞开两个人的阻拦,不管不顾地走了。
新墙河
午餐定在北岸的农家餐馆。熊局长让属下安排菜饭,见上桌还早,趁着餐前有点时间,东山提议去河边走走。主随客便,于是熊局长领着东山四郎穿过苇林,沿着那条小路,越过大堤,来到河边的石埠头上,看望这条穿过岁月的新墙河。
新墙河是流经湖南北部的一条河流,发源于平江幕阜山,由东向西汇入洞庭湖。在地图上要找到它还真不容易。河水轻轻地流着,阳光温柔地罩在河上,水面悄悄地飘着一层薄薄的氤氲之气。谁能想到就是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日本人占领武汉以后,为了打通南北战线联通东南亚战场,不惜动用了四个师团,由冈村宁次及后来的矶谷廉介将军指挥,欲越过新墙河与南来的日军会合。河对面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将军指挥的国军三十二个师。日军战艇飞机大炮侦察气球毒瓦斯敢死队,什么都用上了,来回拉锯,最后还是被中国军队挡在新墙河北岸达五年之久。新墙河防线史称长沙会战第一防线,被战史学家称为东方马其诺防线。东山四郎当年就在河北岸的奈良支队里。
东山四郎眯眼望着闪光的河水,良久沉思。碎浪拍击着河滩,滩头疯长着芦苇和藜蒿。一些蜡嘴雀在那里叽叽喳喳,讨论无关紧要的问题。水边散泊着几艘风网船,船边的撑篙上晾着丝网。一个女人撅着屁股在那里破鱼。东山四郎醒过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轻轻撕开盒盖,一支一支地把烟卷抽出来,尔后又一支支地点燃,小心翼翼摆列在石埠头上,双手作揖,对着河面口中念念有词。烟头上升起的袅袅青烟穿过河上的水汽,窜入空中。于是在清新的风里,便有了隐隐的枯枝败叶的味道。
有个人从芦苇丛中蹿出来,跳上了埠头,吓了熊局长一跳,定睛看去,是李焦平。熊局长很生气。怎么到处都有你,我以为是条野狗呢。
领导叫我们来协助抓休渔,这条河好像是派出所的,什么事都找我们。防汛、河道、渔政,哪一个有了情况,领导一个电话让派出所来,借口说他们没有执法权。我不知道政府养着他们是干什么的。
东山四郎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熊局长刚要介绍,李焦平已握住了东山四郎伸出的手。这位就是东山四郎吧。
东山有些惊诧地望着熊局长,熊局长解嘲地笑着,不是我说的,这个人是个人精,他什么事都知道。
首先你到我们的地盘上来,你要到我们的管理部门报到对吧?其次你跟着熊局长在这里到处考察对吧?另外我从你的指头上的枪机茧发现你是一个老军人对吧?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在这里——等等,你在这里祭奠你那些曾经战死在这里的战友?李焦平忽然脸色一变,声音中透着不快。
我告诉他们,我来了。
他们早就回老家了。李焦平又补了一句,真的。
东山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想再说什么,再次把目光投向河水。现在的新墙河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气势,连先前一半的汹涌都没有。但东山的心头却依旧奔腾浩荡。在这条遥远的河边,留下的是青春和热血,是梦魇般的硝烟和弹雨。敌人的阻击十分凶猛,几艘炮艇被对方炮火击得粉碎,堤坝都被削得和河水一般平了。时不时有子弹从头顶擦过,发出古怪的咻咻声。
攻击再次失败,支队在大堤后面进行休整和弹药补充。
东山正和军需官为弹药补充争吵的时候,全副武装押运来一车物资,车子用军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东山绕着军车转了一圈,刚想揭开油布,有个岗哨立刻上前训斥他,这让他觉得很神秘。第二天,整个支队在北岸数十公里攻击线上,举行了隆重的战前祈祷仪式。仪式主会场就设在这个刘家大屋场。所有人双手合十面向东方做完祷告后,在督战将军命令下,在大家的注目礼中,军车油布揭开了。顿时,在场的人大吃一惊,车上装的,原来是长短直径相同,打上了火漆标记的木头。将军庄严地宣布,为了激励我们英勇善战的士兵,天皇指示从本土运来了一车神木做军旗的旗杆,用以换下那些久经战火历练,残断破损的师团、旅团、联队、支队到中队的军旗杆,让我们战无不胜的帝国军魂,永远飘扬在这片土地上。听到将军的话,士兵都跪下了,眼含热泪向神木叩拜,口中念着先辈的名字。他们组成了多个敢死队。狂飙般的炮火过后,这些奈良子弟头扎敢死带,身背武士刀,冲锋枪挂在脖子上,从上游下水,在火力掩护下边打边向对岸游去。东山举着烙着火漆标记的旗杆,发情一样朝对岸冲去。军旗在头顶肆无忌惮地飘扬。在波浪和风的推搡下,高高的旗杆很难掌控,很快,旗杆便不由分说地倒下来,砸在了波浪里。那是军魂啊,是这片河道里所有士兵的兴奋剂。但毫无办法,老天爷不给力该倒还得倒。东山死死抓住漂浮在水上的旗杆,他发现,水里的旗杆给了他极大的浮力。趴在旗杆上,他突然浑身轻松下来,也更加方便了射击。他手里的冲锋枪突突着,抢先渡过大河冲上了对岸河防阵地。上岸时他才感觉头部右侧有点疼,抬手一抹,耳朵没了。八嘎,他死盯着国军那挺不再喷火的马克辛机枪。
有意思,站在河岸上的东山四郎自顾点着头,一脸傲色。那次我冲上南岸抓到的第一个俘虏就是重机枪手王凯。
听说你们使用了毒瓦斯。李焦平盯着河边那艘渔船,头都没回。
那是一种武器,正像美国人当年使用的原子弹一样。
李焦平正想驳斥东山,渔船上站着的那个女人在河边挥手,当官的,买鱼吧,新鲜的刁子鱼。
不是通知休渔吗,怎么还在捕鱼?李焦平皱了皱眉头,哪个村的,村长是谁?
女人提高了调门,你们这些当官的,不操心茶饭。我们不捕鱼,难道叫我们系起喉咙,吊到梁上做风干肉?稀奇古怪!
熊局长喷口一笑:碰到不信邪的了,叫你到处神气。
神气个屁,我天天给人当孙子。李焦平遭受一顿抢白,存了不少郁闷。他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不想和东山扯淡,挥手告辞。一直在旁边待着的科长附在熊局长耳边说,留他吃饭吧。
算了。你把王六指的儿子王湘北叫来。熊局长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惹那个老家伙,而应该直接找这个王湘北商量买木头。
王湘北
王湘北清早离家,骑着那辆破三轮,没有去菜市场劳务点等人拉货,而是去了桃子那里。王湘北到桃子这里来,纯粹是寻快活。
桃子在万里足浴城做事。正值上午空班时间,没有客人,一片冷静寂荡。王湘北进门就看见桃子的小姐妹三妹在准备客人的擦脸毛巾,他顺手抓了一块冒热气的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没等他开口,三妹就笑了,找桃子姐?她用嘴朝最里间一努,王湘北就汗兮兮朝纵深处小单间冲去。三妹在后面哧哧笑。拉三轮的湘伢子没钱,极少进这类洗脚洗澡的地方,认识桃子纯粹是个千年等一回的巧遇,是“猿粪”。九月里的时候,足浴城老板在门脸前搞了一次公益活动,免费为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洗脚。给王湘北的爹爹洗脚的就是桃子。王湘北看着桃子那双白嫩的小手轻柔地为爹爹洗脚,就觉得身上痒兮兮的,想抓又找不到地方,最后才发现,是心里痒。他没话找话,说,洗得真好。桃子粲然一笑,什么时候来洗脚叫我,她把自己的胸脯挺出来,高高的乳房上是红色的工号牌。王湘北趁势去摸那工号牌,桃子收了胸脯。王湘北说,我不要你洗,我想给你洗。桃子说,你来呀,我等着。王湘北第二天就去了。后来空班的时候,王湘北就时不时地跑过去找桃子玩。
桃子是湘南人,刚回老家待了几天。见到桃子,桃子没有先前的热情,显得有点慵懒,腿直腰不直的。王湘北感觉到了,怎么啦?
大姨妈好久没来了。
大姨妈?王湘北傻乎乎的。你妈都是假的,哪来的大姨妈?
就是女孩每个月一次的月经。这都超过两个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怕中奖了。
王湘北呆问,那怎么办?
跟你爹说,给她点钱,让我快点嫁过来。
你妈不是个东西。
不许骂我妈。桃子正色。
她不是你妈。桃子的妈是后妈,小时候折腾桃子,如今桃子的屁股上还有她妈烟头烙的伤疤呢。
那也不许你骂。停了一阵,桃子又续上先前的话题问,给你爹说了没有?
我说过了。不是还没回话嘛。
下次不给个准信,你别来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你不要脸我要脸。
干脆租个房子住外面去。
少哄我,哪里来钱?
正在挖空心思,运气好的话,发笔大财。
你是说那木头?桃子撇了撇嘴,撇出些许笑容。这时三妹在外面轻轻敲门,熊局长来电话找你。他应答一句,心有不甘,磨磨蹭蹭地穿衣服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回了一下头,悄悄说,等着我,办完事再来。
馋鬼!桃子一指头戳在王湘北额头上。
王湘北匆匆忙忙骑着三轮赶往新墙河北岸。
五婆土菜馆
李焦平路过那个苇塘的时候,看到塘边有几个小孩在抓青蛙,吵吵闹闹的。苇塘原来是新墙河的一个水湾。战争时期日本鬼子在村里找花姑娘,花姑娘没找到,找到五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婆,一气之下把五个老婆婆绑在一起扔进了苇塘,尸体腐烂后,气味让村子里的人跑光了。后来那里成了村里一个谈此色变的地方。去年村里有个憨哥重新在这里挖了个鱼塘养了愣子鱼。愣子鱼只在山涧里存活,可在这平地苇塘里居然也能活蹦乱跳,真是奇了。村里人说是五婆婆显灵,感谢憨哥在池塘边立的那块碑,碑上红漆写着:五婆鱼塘。他还在旁边盖了家土菜馆,名字就叫五婆土菜馆。李焦平呵斥了那几个小孩几声,让他们快点离开水边。看见小孩起身准备上岸,便也离开苇塘赶午饭。谁知没走几步,差点儿撞上飞奔而来的王湘北三轮。王湘北骂了一句:撞死!抬头一看,是李焦平,慌不迭跳下车来点头哈腰。
倒打一耙呀,这么急急忙忙抢生意?
熊局长请我到五婆土菜馆吃饭。
他请你——吃饭?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小心点。
王湘北呵呵两声,没心思说话,又飞身跨上了他那辆破三轮。
王湘北样子十分夸张地扭动着屁股,三轮车在他胯下像头野猪横冲直撞。一个急刹车,差点儿撞翻摆在门前风雨棚里的饭桌。
上次的展板没叫你赔,撞翻这桌饭菜我是非叫你赔的。熊局长笑。那次给外事局运展览用的展板,在十字路口转弯时翻了,一车展板掀翻在马路上。恰逢对面驶来一辆重装货车,展板成了碎玻璃渣。负责的科长当时同小伙子在马路上大吵起来,叫小伙子赔。后来喊派出所出面调解。李焦平听了情况后,一个电话打到熊局长说,叫小伙子赔也赔不起,不如熊局长点个头,局里负担算了。熊局长虽然不高兴,但看在李焦平的面子上还是答应了。王湘北不知道这中间的原委,一直把熊局长当作救命恩人,常帮他干私活。
介绍过后,王湘北伸着双手扑向那个日本人。他握着东山四郎的手胡乱晃动,把对方从上到下地看,脸上写着一种困惑:眼前这个中等个子、略微显胖、满头银丝的老头就是当年杀人放火那群家伙中的一个吗?你就是同我爹爹打过仗的鬼子啊。王湘北嬉皮笑脸。
不要乱说话,他懂中国话。熊局长在王湘北后脑勺上轻轻拍过一掌,把他按在座位上。菜已经上桌,那碗油焖愣子鱼格外显眼,金黄的小鱼堆尖上,一撮绿莹莹的小葱,把色香味甩得到处都是。今天请你来是买你爹那根木头的事,价格说好了,这个数。熊局长竞拍似的举起一只巴掌。能搞来吗?
没问题。
不要大包大揽,做得了你爹的主吗?
不就是一根破木头吗?
我等你的好消息。熊局长用公筷夹了一条愣子鱼放到东山的碗中。东山咬了一口,咂吧几下嘴点头说,不错,鲜、嫩、脆、香,比我们北海道鲜鱼片的味道要复杂得多。我听说这种鱼只生长在山涧里?
王湘北忙不迭插嘴,这可不是山涧里来的,就是刚才从前面五婆塘捞起来的。五婆塘知道吧,当年你们在那里淹死了五个老婆婆,所以叫五婆塘。
东山四郎听了,忽然呕一声,连忙跑到一边去,把刚才吃的愣子鱼吐了。
好菜好饭都塞不住你屁眼啊。熊局长脸色十分难看。
这有什么,当年他们不是没吃过人。王湘北不以为然。
东山用手绢擦擦嘴,偏过头来问王湘北,你干什么工作?
司机,三个轮子的司机。
东山四郎拍拍王湘北,我想请你去日本玩玩。
真的?王湘北不信。
王湘北叫父亲把木头卖了
王湘北被熊局长叫去和日本人见面后,卖木头的心情就很迫切了。他一直在琢磨如何不露声色地向父亲开口。王六指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三句话不对付就要拿起竹片抽你的屁股。王湘北从小就畏惧父亲。现在长大了,畏惧感少了,但是增加了些敬重。
回到家的时候,王六指刚把一碗酸菜炒肉摆上桌。他塞给王湘北一双筷子,也不招呼,自己坐下来吃。
王湘北忙了一上午,其实挺饿了,但他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用筷子挑了几粒白饭塞在牙缝间。
看到王湘北若有所思的样子,王六指问:有心事?
桃子找了我,想结婚。但是她妈要彩礼。王湘北伸出一个巴掌。
我没钱。你看谁家缺爹爹,把我拿去卖了。
你不值钱,家里有个现成的值钱玩意儿。
王六指定定看着儿子。
那根木头。你没看电视里的寻宝节目,如今古董值钱,咱们这根木头可是有来头的,算得上是个文物。熊局长说……
日本鬼子要吧?他和姓熊的来找过我。
你的意思呢?
劈了做柴烧也不给他。
一根破木头几万块钱,哪里有这么好的买卖,给他算了。
王六指停了筷子,闷闷的,脸像抹了层酱油。
王湘北知道爹爹一根筋,他不想把这件事搞复杂了,把后路堵死,就转了口气说,我也快三十的人了,该结婚了。再说,桃子她——怀孕了。
王六指眼睛连着眨巴了好几下,然后定格,着力猜想儿子告诉他这几个字的含义。后来终于明白了,很不高兴。没结婚就把人睡了,丢你祖宗丑。
什么年代了,不说这个了,这婚你说还结不结?
哪个不让你结了?
那就把木头卖给他。
老子烧了都不给他。王六指把筷子砸在桌子上,一根筷子飞镖一样飞出去,直插在门前的榆树上,惊飞了树上一群鸟。事发突然,王湘北毫无心理准备,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只觉胆汁回流,口里发苦,肛门处凉沁沁麻酥酥。这这、你你地舌头缠绕好几个结,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就干脆不吭声,嘟着嘴巴呆呆站在那里。有只母鸡哼着两个单调的音节晃过来,在他脚上拉了泡屎。他飞起脚把鸡踢得蹿起老高,还不解恨,又脱下鞋砸过去,这才吐出口长气,从树上拔出那根筷子,扔到桌上,从筷筒里另外抽了双筷子递给父亲,缓了声调说,不卖就不卖,有什么大不了,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知道这个木头怎么来的吗?
莫晒霉豆腐好不?
不晒霉豆腐。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假如现在鬼子从对岸强渡,凭你们这些败家子儿能守住防线吗?
王湘北是个玩游戏的高手,听到爹爹的话,忽然来了精神。他认真在头脑中排兵布阵,觉得首先要将敌手拒之于国门之外,不能也绝不会让他们攻击到对岸来。然后用东风21攻击敌方直升机航母。在空警2000的引导下,用红旗9地空导弹攻击敌方F2歼击机,在他们还没有喘过气来的时候,派潜艇发射巡航导弹摧毁敌方重要军事基地。他手里还从来没打过败仗。但他清楚,这些无法与爹爹交流,于是内心顿时升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能吗?王六指逼问道。
王湘北不耐烦地说道,少操点空心,先把自家的事情搞清楚。我马上要结婚,房子也要修,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小病小痛动手就要钱。把根破木头卖给他,赚鬼子几万块钱,这又犯了哪道法?
不是钱的问题崽吔,王六指痛苦地指着心口,这口气转不过来。
你就守着那口气过日子吧。王湘北顶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六指在后面追着说,如果有人跑到你家杀人放火,你连气都不会生,那就没有什么希望了。
编辑:刘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