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湘北慌了
王湘北火烧屁股地要找熊局长。电话打破,熊局长就是不接,到后来居然关机了。他在路上愤愤地骂,整天神出鬼没,谁知在干什么。在街上转了一圈,大汗淋漓地打算去桃子那里,一辆小车哧地刹在他面前,熊局长拉开车门招手。王湘北把三轮车锁在一棵树上,麻利地钻进了小车,一阵空调风扑面给了他个惊喜。老板啊,为找你,三轮车爆了三回胎,你得给我报销。
开会开会。上午书记又讲了,日本人这项目要抓紧。
王湘北转过身,面对着熊局长。正要跟你说呢,木头搞到了。
搞到了?熊局长面露喜色,在王湘北腿上拍了一下。是嘛,我就不信小的干不过老的。他投降啦?
王湘北半天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地说,趁他不在的时候叫人弄出来的。
偷的啊?熊局长把个头来回摇了十八遍,坏事坏大事。那个派出所所长李焦平黑着个脸到处在查。找了我,我没给他好脸色。现在如何下台?他会说我没说实话。
他也问了我。
说了什么?
王湘北就啰哩啰唆把李焦平问他的情况说了。末了说,我是什么人,会老老实实坦白?见他的鬼!
你说同青皮打牌,和他对口了没有?
哎呀一声,王湘北给自己一巴掌。光顾了找你,把这事忘了。现在我就打电话,和青皮串通一下。
算了吧,人家早打了。要是让你有时间串供,他早去垃圾站当站长了。熊局长歪头气哼哼。你死定了。
怎么办?
怎么办哪,姓李的知道是你偷了,非把你送进去不可。那可是个好地方,比五星级还五星级。
王湘北全身上下汗毛倒竖,尿都差点儿出来。
熊局长在王湘北的头上拍了一下,你呀你呀,这么个事情都办不好,搞得一塌糊涂。李焦平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以后不好讲话了。
还给爹爹算了,要杀要剐随他。
说得真好!你爹爹那人谁不清楚,是个顺毛驴,不能对着干。要知道你偷他的木头,肯定把你宰了炖汤。我们也别想再从他手里把木头杆子弄出来了。不着急,我来想办法。熊局长歪着个头边琢磨边说,既然费那么大劲把木头搞出来了,再送回去那绝对是头猪。要是不送呢,李焦平像头猎狗到处嗅,说不定哪天嗅到真相,他会毫不犹豫采取行动。既要留下木头又要不牵扯到自己,就只能出歪招奇招。熊局长运筹帷幄地击了一下掌,弄只黑锅给李焦平背背。
王湘北不开窍,翻着眼睛痴痴望着。
熊局长指示王湘北,你把木头先给李焦平。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你出卖我?
简直是个二五零。熊局长伸手抓过王湘北耳朵,不由分说地揪到自己嘴边,叽里咕噜跟他说了一气,王湘北连连点头,差点儿磕到前面座椅靠背。
终于找到木头
转了一圈,李焦平对这个案子有了些眉目。这来源于他对辖区的熟悉和与那些村民的融洽。有什么事,那些人随时给他通风报信。正在他准备进一步采取行动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虽然是个哑谜,却也显示出柳暗花明。对方告诉李焦平:村东杨树林,后排由西往东第八棵树是宝树。李焦平半信半疑赶到村东杨树林,按照信息上说的找到最后那排杨树。多年的杨树一抱多粗,树上尽是扇动翅膀哇哇乱叫的白鹳,不断往下拉着白屎。李焦平走到第八棵杨树那儿,目光沿着树干朝上寻去,果然看到杨树半腰,一截黝黑的木头绑在上面。李焦平大吃一惊,说,真他妈的,就喊手下人上去把木头旗杆弄下来。
这时候,王湘北忽然赶到了。李所长,听说你找到了木头杆杆。
消息蛮灵通啊。
有人发了个信息给我,我不知真假就跑来了。王湘北举着手机像举着个探测仪。
李焦平剜了他几眼,伸出指头朝树上指指,那里有根木头,看看是不是你家的。
王湘北仰着头手扶着树,绕着看了一圈,就说:好像是的。
行啊,站地上就看清楚了。李焦平重重推了他一掌,去给我弄下来。
王湘北腰里别了根绳子开始往上爬。你还别说,虽然他壮实,手脚倒还灵活,几下就蹿到了木头旁边。王湘北喊,是的。
放下来。喊个屁呀。
王湘北抽出屁股上的绳子,拴住木头的一头,顺树干缓缓放下来。当他从树上跳到地上,就被李焦平的目光抓住了。
你说这木头是谁放这里的?
王湘北涨红脸辩驳,问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偷的。
你能脱得了干系?
王湘北就不吭声了。
这事以后再说,你把木头先扛回去交给你爹爹。李焦平点着王湘北,小心不要再出错,再出错我会拿你当胸环靶来打。
我去把我的三轮推来。王湘北忙不迭地抽动两腿跑了。
这么个木头,搁在别的年轻人身上,会花点力气扛上走,这家伙真是使用惯了三轮。李焦平疑惑地望着远去的王湘北。
时间不长,王湘北回来了,他没有推他的三轮,却坐着本田赶来了。
这么快,这车从哪儿飙来的?李焦平疑窦丛生。他怀疑这车早就在村旁某个林子里潜伏着。车上下来几个人,打头的是外事局的熊局长。熊干部忙,来干什么?
你不是喊我来扛木头?来,把它扛走。熊干部朝后面那人挥手。
等等,这跟熊领导有什么关系?
有关,这是个文物,政府收去算了。
你是天上扯到地下。李焦平不快。这六爹收藏了几十年的东西,政府说收就收啊。再说即使是文物,也不由你来收吧。
熊局长咳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木头是日本人留下的,他们想讨回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他自己找物主协商啊,你在中间上蹿下跳干什么?
他一个日本人不方便唦。一根木头,简单点处理。
不能简单。你看啊,比方有人从你身上偷走了一个钱包,李焦平用手指在熊干部身上戳来戳去,熊局长左闪右躲。我呢,从小偷手里追回了钱包,现在是不是应该把钱包送还到你手里呢熊大官人?
李焦平啊,都在政府工作,支持下我们。这点小事就不需要找你们领导了吧。
爱找谁找谁,我不反对。要是论日本人那头,我宁可一把火烧了也不会给他。我爷爷当年在路上赶公猪,碰到了巡逻的鬼子,他们要牵走猪,爷爷不给,他们就一枪把我爷爷崩了。
那都是老辈子的事了,我们这代人宽容点,多做点有利于友好的事情,面向未来。
我们这么想,人家会不会这么想呢?我们是不是太善良了!李焦平双眉紧蹙。
两个人正紧张交锋,局里来了电话,让李焦平把那根烫手的木头交出去,不要再管这事。李焦平感觉憋闷,局里这么快就知道了,这家伙安排是何等周到。但他无可奈何,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只能照办。他朝熊局长挥了挥手。
熊局长自然乐得合不拢嘴,连连说,谢谢李所长支持。临了还不忘叮嘱李焦平,要做好擦屁股的工作,要给王六指回复说,案子没有破,木头没找到,省得他再来纠缠。
李焦平有种被人踢中睾丸的感觉。
熊局长坐在办公桌后面,跷腿对着那根木头,像欣赏一位美女。说起来有点滑稽,王湘北在电视中看到了鉴宝节目,那些摆出来的宝贝动辄几百上千万,引得王湘北目瞪口呆心发痒。想起家里那根木头,被爹爹收藏这么多年,应该很值钱。当他把这个想法说给熊局长听时,把熊局长当场笑翻。笑过之后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觉得王湘北这人太无知太没文化,一根木头能值什么钱!可是世间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后来日本人居然为了那根木头,千里迢迢追来此地,重金索要,还开出条件,在本地投资建厂,这真让人不可思议。现在这根神奇的木头就伫立在他面前。以一种静默和古旧,宣示着它的价值。他走过去细细地观赏细细地品味轻轻地抚摸。忽然,他闻到了一股怪味——一股类似牲畜排泄物的气味,顿觉心头一凉。凑近木头凝神闭眼吸吸鼻子,果然,木头上飘散着令人作呕的猪屎味。他大惊失色,断定:这不是日本人想要的那根木头,有人偷梁换柱。是谁呢?稍一思忖,就想起了李焦平,那个犟头犟脑的人。那天他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故作不愿交出来,其实那家伙早就有了准备,把自己和王湘北狠狠玩了一把。想到此,一股强烈的羞辱感袭来,顿觉血往上冲。他暗暗骂了一句,身子像抽去骨头般软塌塌的了。回到椅子上,他立刻拨打李焦平电话,刚拨了一个数字就改变主意,转拨了王湘北的电话。很快,王湘北就上气不接下气闯了进来。老板,中奖了?
被抢了。熊局长有气无力地朝竖在那里的木头指指,说,闻闻。
那是从李焦平手中拉来的那根原木。黑色的木头立在办公室的中央,在以银灰色调为主的场景中显得格外刺眼。王湘北看了木头又看熊局长,不知道为什么叫他闻那根木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迟疑着没有行动。
喂,我叫你闻闻。
王湘北只得凑近那根木头,用手扇扇风,然后使劲抽抽鼻子,锁着眉头,丢给熊局长一个无言问号。
有什么气味?
好像……有一股……猪屎味。
熊局长哼了一声。排气孔没堵啊,这不是你爹那根木头,是一根猪栏木头,你把我当宝耍。
王湘北这才想起去看木头上那个标记,真就没有,不觉心虚了,怯怯地说,真不是那个木头。记得当时去叫熊局长之前他还看了一下,那个标记还在,怎么眨眼间老母鸡变鸭?回想当天李焦平的一举一动,那粗声大嗓,那似笑非笑,那嬉笑怒骂,无一不含着表演成分,目的就是麻痹他们,肯定是趁他叫熊局长来搬木头那会儿工夫掉了包。这李所长真不是东西。你给就给,不给就不给,何必耍我们呢。这么想着他就来了气,这东西又不是你家的,你有什么权力瞒着我处理呢,反客为主得好笑!他歪着头在那里钻牛角尖,没有钻通,愤愤地骂,我去找他扯皮。警察不能欺负人。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项目还在谈,日本人却要走了。你知道木头在谁手里?
不在我爹爹手里,就在李焦平那里。王湘北推断,肯定在……
找你爹爹。
我不敢。他现在把我当贼。
他真英明。熊局长哈哈笑起来,拍着王湘北的肩膀说。
讨说法
李焦平从县局开会回所里,进门就看见有个人站在宣传窗那里,看着他的照片出神,显然是在阅读他的简介。仔细一看,是那个王湘北。李焦平觉得有味,这家伙还会注意别人?就悄悄靠过去。听他一字一句在念:李焦平,19××年入伍,陆军×军侦察大队队长,曾参加中越边境扫雷行动,八次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敌后侦察,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去年转业到公安系统……怪不得跟爹爹勾得那么紧,也是个兵哥哥,王湘北自言自语。
一阵嘹亮的军号响起,是李焦平的手机彩铃,王湘北受到惊吓,一下跳开了。周围的人都惊愕地张望。见到李焦平,王湘北稍稍有点意外,但很快就恢复他那油了吧唧的天性。兵哥哥,看见我满头的狗血没有?被熊干部骂的。
你从他那里来?
不是。
还说不是,尾巴没翘,就知道你要屙稀屎。
做人要厚道,你挖了个大大的陷阱把我们推下去,太不厚道了。
这话从何说起?李焦平板着面孔。
你给他的那根木头不是奈良神木,准确点说,不是日本人要的那根军旗旗杆,上面有猪屎臭。熊干部怀疑你从哪个农家的猪栏上抽了根木头给他。
有这事?李焦平的回答有点模棱两可。
我鉴定了,上面没有火漆标记。幸好他没把木头送去,否则就要出大事。
大惊小怪。
他说了,要你好好想想,拿政府的钱该为政府办事。不然让你干不成。
张牙舞爪,还没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呢。你说,是不是你们合伙作案?
没有没有。王湘北连连摇手。跟他无关。
你倒蛮讲义气啊。怎么把木头弄出去的?
谁把木头弄出去耶,讲话要有证据。警察不能信口打哇哇。不然我要去县里投诉你。
李焦平在那里好笑得不行,但他不是涉世不深的毛头小伙,不会暴跳如雷,也不会急于求胜。他稳坐钓鱼台,不怕人较劲。最后问你一次,现在说出来可以减轻处分,反正木头找到了。要是侦查出来,我就只能公事公办了。
王湘北沉默了。
你说那天晚上打牌,我核实了,你讲假话,为什么?李焦平猝不及防地点了王湘北的穴。
毕竟年轻,没经过老虎凳竹签子的岁月,经不住李焦平软硬两手夹攻,王湘北终于防线崩溃。木头是我弄出去的!
怎么弄出去的?
青皮帮忙。
承认就好。你传话给熊局长,不管他如何通天,凡事都要有个底线,这件事他玩过火了。我把这事捅出去,他就“杯具”了。
好的,我一定告诉他。
鬼崽子,回去好好照顾你爹爹,李焦平嘱咐王湘北,再不要心怀鬼胎胡思乱想了。
我知道了。王湘北响亮地回答。
你知道什么?李焦平听出他话里有话。
两个展览馆的人
这些天王六指感觉宽慰了许多,也因此心情舒爽了许多。儿子从前在县城里租了间房,在那里做事很少回家。表面上是送货忙,没时间回来,实际上是和那帮狐朋狗友喝酒打牌上网,再不就是和桃子鬼混。王六指骂过他,没多少效果,好不了几天依然我行我素。这几天就明显不同,再晚,他也骑着车回来住,还带些米和菜回来。早上出去,还记得给爹爹下碗米粉,叫他起床吃。
六爹吃着米粉,不经意地问,鬼崽子是不是外面闯祸了?
没有呢。过了一阵又说,爹爹怎么问这个?
我看你和以前两副模样呢!
李焦平撸了我一顿,叫我好好照顾爹爹。
真的吗?那就好。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到外头鬼搞十七,成个家安安静静过日子。
我也这么想,可桃子那边怎么办?没钱她家不放人。王湘北把麻绳卷好,缠在车把手上,推车。王六指放下碗,少有地过来帮忙推车,从背后默默地望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内心涌起一种歉疚。尽管儿子是那年在镇上的卫生院门前捡来的,但这么多年相濡以沫,情感上早已无一丝生分,不亚于亲生父子。
要不,我和她分手?
鬼崽子想气死我。王六指狠狠骂道。过一阵又说,不要逼我,我会想办法。
王湘北不想再说什么,推车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说,爹爹,县里干部要来采访你,今天就不要出去了。
又是哪个单位的啰?
王湘北骑车走了。
王六指就站在门前,抬头看老树上几只白鸟打架。大概在半上午的时候,县里两个干部开着写有展览馆字样的小车来了。两个人见到王六指,脸上堆满谦恭的笑容。他们自我介绍,是县展览馆资料组的。他们说,县里要搞一次抗战胜利展览,收集资料,请几个老战士座谈,王六指是其中一个。王六指就拿了凳子在地坪里的树荫下,烧了水泡了茶,准备说点什么。还未开口,其中的年轻干部就好奇地问,听说你被鬼子抓到过,绑在木头旗杆上,差点儿开膛破肚?
是的。
后来你把那根旗杆留下来了?
是的。
真是个传奇。六爹,那根木头还在吗?先给我们看看好吗?两个人请求。
为了满足年轻人的好奇心,也为了证实将要讲述的是真实的经历,王六指将他们带到睡房,走到蚊帐后面,在屋顶玻璃瓦的光照下,那里有一具新刷过油漆的棺材,似乎比平常农家的要长一点。他吃力地推开棺盖,一根黑色的木头赫然躺在里面,一阵恐怖气息迎面扑来,两个年轻人倒退了几步。
别怕,只是根木头。
这就是那根日本军旗杆?
那还有假?
有一股怨气。
上面有血。战友的血。
怪不得。
送信
县展览馆干部访问王六指后第三天,熊局长叫王湘北送封信给他爹爹王六指。走在路上,桃子突然打电话叫王湘北过去。桃子从洗脚城搬出后租住在龟山巷,那条巷子在城边上,平常过往的人不多。
桃子问他,木头出手没有?
王湘北没吭声。
桃子又兴致勃勃说,我们那木头值钱吧?
有人要,就值钱,没人要就一钱不值。
你上次不是说日本人要吗,还没脱手?便宜点丢出去。
爹爹不肯。还有那个派出所所长管闲事。光我爹爹一个人好办,那个所长很难对付,我和熊局长两个脑袋加一起都不如他。
你倒是想办法呀,我挺着个肚子偷偷摸摸,像个包养的小三。你要是不快点把我弄进你们家,我就去把孩子打掉,反正是你们王家骨肉。
哎哎别生气。王湘北慌忙跪到桃子面前,抚摸着她光洁的膝盖。我在想办法。熊局长叫我给爹爹送封信,他说是关于木头的。
你不能送,你送会引起怀疑。你叫熊局长另外派人送,有什么事你到旁边敲边鼓。
有道理,我现在就去把信退给他。王湘北在桃子的肚子上隔着肚皮亲了亲他未来的孩子,起身离开了。
神木旗杆被捐
那天下午,王湘北刚进门,爹爹就递给他一封信。其实就是他昨天还给熊局长的那封信。长方形的信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红框框,框框里写着:王凯先生亲启。下面落款是展委会。王六指自言自语,王凯是谁呢?后来才想起是他自己,不觉像个孩子似的开心笑了。于是王六指就亲启开了那封封得很严实的信件,一甩信纸,纸就开了,显露出了上面的字。那是电脑打印的内容,只是开头几个字是用碳水笔填写上去的。末尾盖上了红色的公章,公章中心是鲜红的五角星。王六指注意地看了那个公章,环绕五角星的名称是滨湖县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周年展览筹备委员会。他认真地阅读内容:
王凯先生你好,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周年,宣传抗日英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传扬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激励后人的爱国热情,县政府准备举办一次声势浩大的抗战胜利××周年展览。为了更形象更生动更具感染力地办好这次展览,特向您征集抗战遗留实物一件(奈良支队军旗旗杆)。请先生支持为盼。联系电话,×××××××。
读完内容,他又再一次环绕着圆形图章读了一遍那上面的单位名称,方才抬头对儿子王湘北说,他们要我的木头。
儿子王湘北呆呆望着爹爹,猜测他的用意。
怎么有那么多人想着我的木头,莫不是骗子?
王湘北把信拿过去看看说,不会,这上面有公章、电话、地址。要不你打个电话证实一下。
王六指听到儿子提醒,立刻就拨了个电话过去,那边说是县展览馆,听说是王六指,就告诉他,等会儿有两个人拿介绍信前来拖木头。放下电话王六指有点生气,也不问我答不答应就来拖木头。
王湘北不敢吭声了。
傍晚,县里就来了一台双排座,来的几个人中有个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年轻干部。来人感谢六爹的无私奉献精神,无偿献出鬼子旗杆,支持县里的爱国主义教育,表示大家都要向六爹学习。
王六指伸手止住对方:慢点给我戴高帽子,谁告诉你我要献出木头?
几个人呆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干部出来说话。他说,六爹,怪我们来得仓促,应该给您说清楚,是所长李焦平要我们来的。
所长叫你们来的?王六指白眉紧蹙。
是的,本来他和我们车一道来,临时有事没来。他说,这个木头放家里只能您一个人欣赏,拿去展览,会让很多人受教育,特别是我们年轻人受教育更深。他还说您是个抗日英雄,会理解这一切的。看到王六指还在犹疑,那个干部又说,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你来接?说着就去拨电话。这时候,王六指拦住了他,并立刻作出决定,所长叫你们来的,你就拉走吧,省得放家里招贼。
几个人听到这话,这才放松下来,说着话进屋去搬木头。
王六指放了一挂千子鞭,神情凝重地看着儿子同来人把他的木头往车上抬。这时候,王六指忽然拦住了他们,等等。
几个人十分紧张地看着王六指,以为他要变卦。
你们就这么把木头抬走了?总得给我个手续。
那帮人愣在那里,好像很突然。
是呀,应该有个手续,儿子王湘北对搬木头的人说,你们领导没说吗?
说了说了。领导说,开幕的时候,他们会发给您一个收藏纪念证书,这么宽这么大。他们比画着。
王六指赶上去追问上次来过的干部,展览什么时候开幕。对方说,不急,还有段时间。到时候会通知您参加开幕式,还有电视台记者采访您。车子开动了,王六指招着手,略带笑意的脸上写满期待。
待到车子没影了,六指转身那一刻,忽然想到,应该给李焦平打个电话,告诉他木头已经拉走了,叫他放心。
铃声响了,李焦平没接,直接从隔壁村赶了过来。他刚刚处理了个宅基地纠纷,两家村民为抢占宅基地打得头破血流,刚把人送进医院。听了王六指的叙述,看了信,他半天没有吭声。
怎么啦?
人我认识,他们也问过我一些情况,但我没有叫他们来拉木头。
有诈?
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
李焦平很想说说他经历的一段死里逃生。有一次他率几个队员去敌后侦察,路上与一个漂亮女人擦肩而过。在和对方视线交叉的一瞬间,他发现那女人微笑的目光里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于是回头去看,这一看令他魂飞魄散,那女人举起的枪口离他只有几米远。他赫然大叫一声,顺势向后倒摔下去,队员们听到他的怪吼也迅疾卧倒,逃过了一劫。他很想说说自己战争中练就的超常感觉,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凭着这种感觉,他能预见生活中潜藏的某种阴谋与陷阱。但现在他不能说,这里面肯定是政府在出面,如果真的是展览,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果处理不当,王六指要去闹事,岂不是十分被动?于是,李焦平安慰王六指说,可能是我多心了。
参观抗战胜利展览馆
王六指谎称木头烧毁,一直拒绝村里人参观,惹得乡邻十分不满,见了他就噘嘴巴翻白眼。为了缓和关系,王六指隆重邀请父老乡亲参观县里抗日战争胜利××周年展览,并承诺将由自己亲自来讲述鬼子旗杆这段悲壮的故事。
眼看到了九月,展览的事还没动静,王六指忍不住就打电话问主办单位,接电话的不是上次来拉木头的人,是一个小姑娘,声音怯怯的。她告诉他,展览在日本投降日那天就开幕了。王六指气得本想大骂他们是骗子,上次拉木头时讲得好好的,邀请他参加开幕式,还要记者采访。不说记者采访他吧,他是个抗战老兵,又是个实物捐献者,完全应该邀请他风风光光参加开幕式。木头拉走了,讲过的话也像放出的屁一样被风吹走了,完全把他丢到一边不理不睬,毫无信用的家伙。转念一想,对这个姑娘发火似乎找错了对象,于是忍了忍,厉声道,明天上午我们王家墩有一百来人来参观,不许关门。小姑娘连忙说,欢迎欢迎,你们随时可以来,不受人数和时间限制。王六指这才觉得气顺一些。
第二天一早,王六指叫儿子在展览馆门口等着,他亲自在村里吆喝,招拢乡党。大家来了后,他又举了举那只秃手,像举起一杆旗帜,率领乡亲,浩浩荡荡赶到了县城展览馆。王湘北当然早就站在门前,很负责任地前头引路,带领众乡亲一窝蜂挤进了展览大厅。惹得先就在里面参观的人惊惶回首,不明就里地以为是来闹事的,纷纷退避。
进门是一尊泥塑《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几个军民打扮的男女操刀举枪昂然挺立。
前言介绍,展览分四部分,第一部分:铁蹄下的土地;第二部分:愤怒的河;第三部分:烈火硝烟;第四部分:光复之歌。在介绍全国抗战大背景下,侧重介绍本地区抗战中可歌可泣的事迹。
走着看着,王六指问儿子,我的木头在哪里?
好像在第三部分。
王六指立刻喊,乡亲们,到第三部分看木头去。一群人又一窝蜂涌向第三部分,其他参观的人不知第三部分有什么特别精彩的,就跟着都过来了。
第三部分中间那个显赫位置有一个展台,展台上用支架支着那根木头,前面说明牌上写着:《日本军旗旗杆》。展板上有一幅图,不是照片,是某个画家画的。画面是木桩上绑着一个怒目圆睁的军人,旁边躺着已经开膛破肚的兵士。画是粗线条勾勒的,但抓住了六爹尖下巴的特点,倒有几分相像。正因为有些像,这让王六指触景生情,心头涌起悲潮,不觉落下泪来。
王湘北用胳膊碰了王六指一下,压低声音说,爹爹,这是参观,莫出洋相。人家在看你呢。
王六指抬眼四顾,这才发现四周的人诧异地看着他,自觉失态,忙偷偷擦干眼泪,开始读下面的解说词。
旁边有人读过解说词,议论,那是两个比他儿子王湘北还要年轻的人。这上面说把人绑在旗杆上放狗咬,是真的吗?
是真的。王六指立刻接腔。
你怎么知道?
王六指说,我就是这上面那个被绑着的人。这下面的木头就是我送来的。
两个年轻人先摸摸木头,而后凑近王六指的脸,仔细审视了一番说,巧了,还真有点像。
什么像,我就是。
两个年轻人明显不信,一脸的嘲笑。这让王六指十分生气,这种事难道还有冒充的吗?
儿子王湘北拍着王六指的背说,他们没有在硝烟里摸爬滚打过,更没有被毒气熏过,所以他们狗屁不懂,您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走,去前面参观,那儿有你们连队英勇战斗的事迹。王湘北搀住他的胳膊。
王六指甩开王湘北的搀扶,抹了一把脸说,我要讲古,讲讲这根木头。
爹爹你就歇歇吧,那上面有解说词。
狗屁解说词,还是我自己讲得清楚些。于是,他清清嗓子,用着略带沙哑的嗓音,引导今天的幸福人们,走进他硝烟弥漫的青葱岁月:
王凯从四连的马克辛重机枪阵地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了王六指。毒气弹攻击过后的阵地一片死寂,战友们大多已经牺牲,活着的寥寥无几。王凯和战友扑上阵地那一刻,就用一根铁链把自己牢牢锁在了阵地上,并且把钥匙扔进了滚滚新墙河。河山做证,不战胜即阵亡。那些攻上阵地的日本兵,在尸堆中翻找到一息尚存的几个中国兵,便迅速割去他们右手扣扳机的手指,连带那些不是扣扳机的手指。有个失去左耳的鬼子兵,叫上同伙,将幸存的中国士兵拖到王家墩的军旗下,那旗子上的太阳叉开着根根带血的铁刺,准备举行祷告仪式后,用中国士兵的血来祭奠。
他们挖了个大坑,将阵亡的日本兵扔进去浇上汽油点火焚烧。一阵催命的大鼓敲响之后,活着的日本兵张开手脚,抽筋似的蹦来蹦去,为死了的跳舞招魂。活祭开始了,抓来的几个中国士兵,有一个流血过多已经死去。接下来是一个叫陈秋生的,那是个川娃子,七连的通信兵。个头儿只比中正式步枪高那么一点点,说话球也球的。把他从王六指身边拖上去的时候,他发疯似的喊叫、挣扎。他们将他的脚、手和脖颈,绑在那根旗杆上,扒了他的军衣,白白的肚皮就亮在黄昏阴暗的天空下。那是冬月里的一个黄昏,凛冽的北风从河上越过大堤,在低矮的茅屋间狼一样奔突,发出一阵高一阵低的吼叫。那时候川娃子已经声嘶力竭了,那种绝望的哀号让王六指忘记了断指的刺痛,只觉得浑身血脉偾张,怒火从眼眶里喷出来。他想冲过去救下川娃子,但被身后那个单耳的日本兵死死牵着,上身前倾,双腿后蹬,他的军靴在泥地上无奈地滑出许多的齿痕。
挎着军刀的日本军官从屋子里走出来,牵着黑色鬃毛的狼狗。狼狗吐着舌头,脚步抢在主人的前面,把拴着的皮带挣得啪啪响,显得急切而凶狠。军官在川娃子前面几米远的地方站定,迅疾地盯了川娃子一眼,随后就矮下身子,在狼狗的脖子上拍了拍,松开牵着的皮带。狼狗在主人的怂恿下突然加速朝川娃子蹿去,奔跑了几步就一个纵跳扑在川娃子的肚子上,张开血盆大口紧紧咬住了他的肚皮。只听得嗞啦一下,川娃子在狼狗的嘴头上歇斯底里惨叫一声,肚腔砰地爆开,血溅得到处都是,带血的肠子流泻一地。狼狗衔着那堆肠子兴奋地拖拽,只几下,川娃子的肚子就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他低低地哼过一声,脑袋耷拉下来,身子软塌塌地挂在了绑着他的绳子上。
军官把狼狗牵到一边,揉揉它的脖颈,看着它伸出舌头舔着自己带血的嘴巴。红了眼的日本兵将川娃子松了绑,拖到一边,就朝王六指走来。王六指跳了几下,自觉徒劳,便不再挣扎,抬头望望苍黄的天空,闭上眼睛,两滴泪从眼角滚下来。他随着他们走近那根刚刚杀了川娃子的木头,两个日本兵抓着他的胳膊反转身来,一只耳朵的日本兵就开始绑他的脚、绑他的手、绑他的脖颈。绑他脖颈的时候,他伸出食指插在绳圈中试了试松紧,大概不想把他勒得太紧,以防使他窒息。绑好后,缺耳朵的日本兵很近地和他对视了一眼,他发现他的目光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绑他的日本兵离开他,站到军官的身后,远远地注视着他。
军官收了收狗皮带,朝前使劲一抛,带着暗示的手势驱使着狼狗再次奔跑,朝着王六指的肚皮扑来。就在这时候,轰的一声,一发炮弹落在狗与王六指之间的泥地上,掀起一股泥浪。紧接着号角声和铺天盖地的喊杀声迅猛逼近,中国援军赶来了。日本军官和他的士兵们就地卧倒,探头四处张望。一排乱枪还击之后,像火燎蜂群般朝河边退去。王六指头朝两边迅疾转动几下,刹那间明白过来。趁着混乱,他背着那根木头朝上提了提,一使劲,连同木头旗杆倒在了地上。
此后的许多年他就同那根木头在一起,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起先他把它放在天棚上,后来就放到自己的床底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就是有种无法排解的情结。只要他站到木头前面,就看见流泻一地的肠子和血淋淋的空肚腔,就听见川娃子凄厉的哭声。他就浑身发冷,牙关紧咬,不能自已。王六指说到动情处,开始抽泣,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竟号啕大哭。王湘北没法劝解,也不去劝解。整个大厅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陪着默默流泪。无数往事随河水流走,但那些悲壮像一根老松永远扎根在不朽的心田。
尽情哭过后,王六指擤了一把鼻涕,用卫生纸擦了脸,吐出一口长气,吩咐儿子王湘北给大家分发早已准备好的矿泉水,算是对乡亲们捧场的答谢。然后领着大家朝第四部分走,去看他的战友如何冲锋陷阵。
去日本
转过弯刚踏进第四部分展室,有个人大叫着冲了过来,还未看清来人,对方已经说话了,六爹六爹你把旗杆送给了东山四郎?
原来是李焦平,看上去满脸的心急如焚。随着匆匆的步子,带着重量的电脑包在他的屁股上啪嗒啪嗒地拍打。话不断句,你怎么能这样呢空费了我一腔心思太不够意思了真是气死个人气死个人。
什么,说清楚,你说我把木头给了东山?
对就是那根军旗杆。
没有哇。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我从网上看到的。那里明明白白说东山四郎收到了赠送的当年版军旗旗杆,非常感谢对他的理解。
不可能。
你来看。李焦平把包放在展台上,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点击,几分钟后一段来自大洋彼岸的视频,清清楚楚地现了出来。大家把李焦平和王六指围在中间,都挤过脑袋来看。视频里传来叽里咕噜的日语,宏大的场面中旌幡乱摇,一大群戴着当年那种屁帘帽子的老鬼子,对着一根木头跪地叩拜,大呼小叫,情绪癫狂。那个来过这里的东山四郎站在木头旁边,受到他们的追捧,正面带微笑,得意扬扬地讲话。大概为了证明木头的真实性,镜头推近木头作大特写,对着木头顶端一小块火漆印长时间不动。火漆印印着:昭和14年。
不可能啊。王六指盯住视频眼球凝固,满腹狐疑。
你的木头呢?李焦平问。
在这里展览。
你上当了。李焦平大呼。
我不信。
我们看看是不是你的木头。在李焦平的翻动下,木头作三百六十度的滚动,王六指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察看,根本就看不到那个火漆印。这不是你的木头,你的木头恐怕早已经漂洋过海了。
周围的参观者就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个假的。
如今米是假的,油是假的,奶是假的,一根假木头有什么稀奇。
王六指脸变了形,牙齿咬得咯咯响,呆立片刻,身子忽然抖个不停,大骂一声:畜生!当即昏倒,就像一颗炸弹落地,炸起一片尖叫。大家扶起王六指,掐人中探鼻孔,扳眼皮看瞳孔,打手机喊120,一片忙乱。在李焦平指挥下,由李焦平、王湘北和村里的一个人,把王六指送到县医院抢救。在呜哇哇的救护车里,李焦平趴在王湘北的耳边问,他们给你多少钱?
王湘北回头,话都吓得说不出来。还是、是那个数。
李焦平一脸杀气,最好祈祷你爹没事,不然我把你送进拘留所。
王六指一直昏迷,他儿子王湘北流着眼泪跪在病床前不起来,一直抽自己的嘴巴,还不停地唠唠叨叨,怪我都怪我。爹呀,你千万不能闭气,否则我的班房坐得成。
李焦平天天来,见着王湘北眼睛都是绿的,骂个不停。猪狗不如的家伙,要钱不要脸,低三下四拍人家马屁,连祖宗都忘记了。一帮混蛋,居然合起伙来骗六爹。
他打电话给熊局长,说如果你不来看六爹,有你的好看。熊局长说他在长沙开会。李焦平说,我命令你24小时赶到,否则我就把电视台记者请来。熊局长连声说,一定来一定来。
王湘北受不住了,哀求李焦平,你就打我一顿吧!
李焦平说,我没那个兴致。你自己去狗卵子上扯根毛,到茄子树上吊死算了。
躺着的王六指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看看周围,倏地一下,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啥事也没有,那状态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昏迷,把大家吓了一跳。六爹也不说话,一张脸木木的僵了一般,爬起来只顾收拾东西。
王湘北有些慌神,说,爹爹你要干什么?
去日本。王六指铿锵有声。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是:刘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