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开发区工地。
推土机吼叫着将黄土推向地基的边缘;塔吊转动身躯,将大捆钢筋抓起,吊到空中;槽车喷吐着雾水,在工地穿行。
乌云从远处的东山坳后涌上来,气势汹汹地往西奔来;西边湖中涌起的乌云,似已严阵以待,一场冲撞决斗的时刻就要开始了。
时宝在昏暗尘幔的天底下穿行。
“大哥,你们招钢筋工吗?”时宝在天昏地暗时问。
“没有工资发,你干不干?”对方没好气地反问。
时宝在大风中往前走。
“你们要副工吗?”时宝问砌墙的工人。
“想同我们喝西北风你可以来,几个月没工资发,你干吗?”
时宝茫然继续走向尘幔中。
“小伙计,我看你是南湖二中的学生吧,是来打工还是逃学?”一个骑三轮送矿泉水的人从后面赶上来问。
“不,我是大四的学生,想来打工,挣点钱回去交学费。”
时宝回头,那人拖着一车桶装水,满头大汗的,还有心管闲事,真是个热心人!
那人盯着时宝看了一眼,指点说:“你往前走过一口池塘,池塘前那开发区建筑工地正在招普工!”
东风刮起,乌云涌上头顶,时宝冲着闪电、炸雷、暴雨奔跑。路面布满坑洼,两旁全是推土机用残砖断瓦堆成的小山丘。
时宝慌乱地扫视四周:雨幕中,前面不远有一面照墙。闪电光下,墙上赫然显现一个斗大的“驿”字。
时宝似乎看到漂来的救命稻草,几步蹦跶过去,绕到照墙后避雨,转到墙后的瞬间,他有了新的发现:嚯,照墙后竟藏有一座未拆除的偌大四合院!
四合院宏大的门楼正对着照墙,似欢迎时宝的笑脸。时宝几步跳到门楼下,靠在门边的石狮子旁。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天墨黑昏暗,暴雨如注。一道闪电撕破黑幕,显现在眼前的是门楼古老、雄势的气派:斗拱挑檐,卯榫;雨水从琉璃滴水瓦当间泻下;门楼额上有三个阴刻大字:磐石驿。
“我这个大学生今晚就在这远古的驿站投宿一晚吧!”时宝边自嘲边将小被包放在那石狮旁边,然后去推那浮雕门框内的大门,门纹丝不动!抓住门钹上的粗大门环叩响,无人声回应。他扒门缝中往内瞅,一声雷炸响,突然,惊奇的事发生了:一阵阵喊杀之声、刀枪剑戟的冷兵器的撞击声,从门内传出,还有斥骂声、喊叫声、呻吟声,但他听不懂!
时宝吓得倒退几步,摔倒在石板台阶上。他一骨碌爬起来,抓过小包袱,跳下台阶,刚下一步,突然止步,凝神一刻,旋即果断转身,跨上台阶,扒到门缝边,朝内瞅去,他决心搞个水落石出。
雷声突然停止,只剩下雨的嘈杂喧哗声。门缝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时宝缩回头,刚转身准备离开大门,突然又是一道闪电撕破黑幕,后面院内炸雷响起,大地抖动之间,那厮杀、喊叫、斥骂声又响起。
时宝急转身,扒门缝上,雷电又停歇,一切归于静寂!
他扒门缝中耐心等下一次雷的炸响,等了半天,人有些疲劳了,可雷声再没在门内响起。闪电不时出现,雷也还在响,但都渐渐滚向了远处西面的湖畔。
雨由稀疏转为停息,一切似归于洪荒般静寂!
时宝将小包袱放在青石门槛上,背靠大门坐在冰凉的门槛上休息。他刚坐稳,门突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时宝往后一仰,倒在门内。
“你是谁,为何坐我家门槛上?”一个从洪荒时代传来的声音,低沉、苍劲、有力!
时宝惊惶地爬起,一道幽幽的手电光,在时宝身上扫了一圈。透过光影,时宝看到的是一个有些驼背的老人。
“我是大四学生,想来打工,还没找到工作。”驼背老人用手电光再次扫视了一下时宝,还向前方晃了晃手电筒说道:“你往前走几里,前面镇上开发区政府旁有旅店。”
“我下车时,身份证、手机、钱包都被盗了!”时宝垂头丧气地说。
静寂片刻。
“这样吧,你到我家北厢房空铺上歇一晚吧!”老人的电筒转向北扫了一下。
时宝抓起地上的小包袱转身往内走。
“你往哪儿走?我家可不是旅社收容站!”
一束电光从身后射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姥爷,您怎么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住进磐石驿?”
时宝回头,一个女孩手提电筒,举着雨伞,站在面前。
时宝最不愿在年龄相近的女孩面前掉份,二话没说,将小包袱硬气地往身上一甩,几步跳下台阶,踏进坑洼不平的泥水中,溅起泥水,跌跌撞撞,往远处有灯光的地方走去。泥泞的路上,时宝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了一段路。
突然后面有人叫喊:“前面那位小哥,麻烦你来给我帮帮忙!”
时宝转身,是刚才拿雨伞的女孩带着哭腔在呼喊。
“谁是你的小哥!我们‘素不相识’!”时宝呸了一口,朝前走。刚走几步,他突然停步,沉思,迟疑,犹豫,然后迅速转身,朝门楼奔去。
一支手提应急灯亮着,放在庑廊石槛凳上,灯光射向天井。
老人摔倒在天井边,脚崴伤了,看来伤得不轻。
“素不相识”的女孩扶不动老人。
时宝跳到四水归池的天井中,双手分别插入老人腋下,先将老人搂起,然后一个转身,将老人背上说:“去医院吧,我送您!”
“不,去南厢房!”老人态度坚决。
“我去打120,去医院!”女孩准备往外走。
“去什么医院,你没看见那些人将路挖成了一个个的池塘,车能进来吗?就是去了,那几个嘴上无毛的医生,拿石膏往我脚上一糊,没十天半个月我能动弹得了?谁有时间服侍我?不如我自己动手,自己的伤,自己知道怎么治!”
“好吧,就让您老逞能吧!”女孩提灯引向南厢房。
时宝背着老人,两眼在院中扫了一圈:天井中有亭子和假山黑黝黝的影子,没有打斗的人,没有冲杀的军队,没有刀枪剑戟!
南厢房内,女孩又拧亮了一盏应急灯,房内亮堂:柏木土漆的内架床,盘龙雕凤,观音送子雕版故事的滴水床檐;擦漆踏凳,春凳;蜡染的包被,折叠在床内架上。
一切是那样整洁古朴!
时宝将老人放在床上,老人哼了几声。灯光下,老人脸色红润、目光深邃,说了句:“孩子,谢谢你!”
时宝笑了笑说:“您很像我的姥爷!”说完转身,灯光下他看到身后的女孩挺漂亮的,有点儿像某个三线明星。她正瞪着一双大眼看自己。时宝矜持地从女孩手中拿过小包袱往外走。
“小哥,你要去哪儿?”女孩问。
“你家不是旅社收容所,我去找旅社!”
“小伙子,你别生我家小雅的气,还是去北厢房安顿一晚吧!”老人发话,不料一翻身,扭动了脚,又“哎哟”一声。
“您别动!”时宝抢到床边,轻轻托起老人那只受伤的脚,摸到脚踝处,摩、推、抻、拉,施救了一阵,老人的痛似乎缓和了些许。
“小雅,药!”老人喊。
女孩奔向墙角,不知在哪块砖上按了一下,墙分开,是一个偌大的角柜!
女孩从柜内拿出一瓶黄酒和一个小纸袋,然后回按砖,关上角柜。
女孩从袋中倒出几粒黑丸,用黄酒在碗中调散开说:“这是姥爷自己制的‘少林佛通丹’,他有习惯性扭伤的毛病。”
时宝扶起老人,女孩端过药来,老人服下。时宝接过碗,按老人的指点,用中指在碗中搅拌了一下,抓起药渣抹在老人脚踝处。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伙子,看来你不是一个死书呆子,还在行在道的!”
二
小雅领着时宝往北厢房去,穿过天井时,时宝拎着应急灯,扫了一下天井,四角石头假山,中间一个怪模怪样的亭子,那亭子的匾额上有三个字:雷语亭。
北厢房,应急灯放在古老的茶柜上。
“女同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卢小雅!”
“你们为什么不用电灯?”
“让坤德地产开发商给掐断了!”
“为什么?”
“逼我们拆迁!”卢小雅说。
“拆迁?”时宝不解。
“一下难以说清,你休息吧!”女孩说完,转身往外走。时宝突然扯住她的衣服。
“你想干什么?乘人之危!”女孩发怒道。
“你想多了,我是要向你请教个问题!”
“说!”女孩一脸冰霜。
“你家门额上写的是‘磐石驿’,而天井中那个怪模怪样的亭子上又写着‘雷语亭’,那‘语’字是语言的语,为什么不是下雨的‘雨’?”
“你是来我家打探文物的贩子?”女孩疑惑顿起,盯住时宝。
“哪里,我就是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来打工赚点钱去交学费和伙食费。”
“我看你也不像那些鼓捣文物的贩子,你的这些事,明天问我姥爷去吧!”女孩口气缓和。
女孩出门,时宝关门。不一会儿门又被敲响,是女孩又回来了,拿着两个馒头、一瓶开水放柜上:“你大概还没吃晚饭吧?”
女孩出门,不一会儿,门楼门响,女孩走了。
时宝躺下,远远的地方似传来推土机的吼叫声。
三
雨后,霁月升起。
院中雷语亭和四角假山清晰呈现,四厢房沉浸在薄白的梦幻般的雾中。
时宝正在北厢房的梦境里:
小雅站在湖边古塔的台阶上极目远眺,时宝拿着一枝玫瑰花走向小雅,将玫瑰递给小雅。
“我不认识你,我不要你这有刺的玫瑰!”小雅的脸冷冷的。
“我是学生,你看我的学生证,还有学校发的实习证明。”
时宝挪过双肩包,伸手到包中去拿证件,突然惊叫起来:“我的证件呢?有小偷!”
时宝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他忽地一下坐了起来,门外传来大声的斥骂:“老子打死你个狗娘养的小偷!”
院中洒满月光,姥爷正挥舞着拐杖,一跛一瘸地追着一个人影打。
“别让他跑了!”时宝大喝一声,从门内跳到天井中,向黑影拦过去。
那人身手敏捷,如猴子般轻巧地蹿上天井北角上石头垒成的假山,跃上房,蹿上屋瓦,翻过屋脊,消失在月光下。
时宝赶忙跳过去搀扶老人。
“孩子,你去睡吧,我不碍事!”
“报警吧!”时宝说。
“不用!”老人语气坚决,说完自己一跛一跛朝南厢房走去。
月亮升上中天,格外明亮。时宝转了一圈,来到雷语亭。
雷语亭怪模怪样:八根柱子有如伞骨般撑开房顶,一根中心柱从正中悬垂下来,正对着中心柱的是一坨上尖下圆的怪石,说撑也没撑地正对着那根悬柱,这石头时宝认识,叫“荸荠石”,是练荸荠功用的。亭子的地基似一块大而圆的整石,被下面的几个矮石墩托起,月光从柱子间照进亭内,那地基石上一圈一圈的纹理清晰可见。
时宝在天井中转了一圈,满腹疑问回到房中躺下。
清晨,白色的雾气还弥漫在磐石驿,时宝便卷起自己的小包袱,准备出门去找工作。他走到了门楼前,用手去拔那粗大的木闩,木闩纹丝不动。
“小伙子,我家门闩欺负陌生人,这门是有机关奥妙的!”姥爷从时宝身后伸出手,摸到门闩的什么地方,揿了一下,那门闩被轻轻拉开。
刚打开门,小雅拎着一袋早点正走上门楼台阶。
“你这就出门?”小雅问。
“我得去找工作赚饭钱!”
“吃了早点再走吧!”小雅往上提了提食品袋。
“谢谢了,能在你家这古老的驿站住宿一晚,内心很感谢你们了!”时宝真诚地说。
“我看你这样盲人瞎马去找很难找到工作,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我三叔打个电话,他是个包工头,看能否先给你个赚饭钱的活干。”
时宝点头。女孩将食品袋递给姥爷,拿出手机:“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张时宝,时运的时,宝贝的宝!”
女孩跳到照墙那边打电话去了。
姥爷说:“站磐石驿这边,电话打不出去!”
女孩从照墙那边跑回来说:“你往前走几里地,有口大水塘,塘边有几个工棚和拆了一半的房子。你到那房子内去找一个叫卢力的老总,他是我三叔,说好了工作的事给你安排,只是这几天还没工资发,只管饭。工资正和坤德地产吴老板在谈判,应该没问题!”
时宝往台阶下走,姥爷突然一把扯住时宝的小包袱说:“小伙子,工地离这儿不远,你晚上还是来我这儿住给我做伴吧!”
“我姥爷从不许外人在磐石驿住,今天不知看中了小哥你哪个地方,算你运气好!”小雅笑着说。
阳光升起,雾气散去,门楼匾额上“磐石驿”三个大字,古朴、遒劲、鲜亮。
时宝走下台阶,他突然发现,所有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开门,唯独磐石驿,是坐西朝东,那门楼正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
四
工棚旁未拆除的房屋,原是一个大客厅,一张偌大的条桌上摆满施工图纸,一个中年人正在图纸上比量计算。
“请问卢经理是……”
“啊,我就是。你是小雅推荐来的张时宝吧?我先安排你到钢筋班去帮几天忙,那边差一个人。”
卢经理递给时宝一个老式的柳条编的安全帽和一个硬壳塑料工牌。
“我正要去那边检查,顺便送你去吧!”
时宝别上工牌,安全帽拿手上,跟在卢力后边。
绕过水塘,来到堆满钢筋的工地。工地上,塔吊将一捆钢筋吊在空中不动,让人悬心;塔吊操作室内无人,工地扎钢筋的工作台上摆着零散的长短不一的钢筋构件,地上散乱地抛撒着钢筋、钢管。
工地上空无一人。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才上班就溜号,还要不要工资!”
“他们都到坤德总部讨薪去了。”一个守材料的老人,从一个观音合掌似的塑料条纹布棚内弯着腰钻出来说。
“谁挑头?”卢力问。
“几个月没发工资了,还用人挑头吗?”老人伸直腰反问,“开发商叫吴坤德,我看他是无德!卢经理你让工友们去闹,只有打破他们个把脑壳,才能解决问题!”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个小伙子,冲上一个土堆,振臂一呼:“棚内剩下的人赶快抄家伙一块儿上,今天不拿到工资,我们叫他坤德破产!”
工棚内钻出数人,手操瓦刀、钢管,还有的扛着锄头、锨,朝坤德总部奔去。
时宝紧跟卢力,随着人群前奔。坤德总部的广场里,人声喧哗,一片混乱:叫骂、敲打各种工具、按喇叭,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奏响一支令人恐怖心惊的交响曲。
大楼二层阳台的门开了,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手拿扩音喇叭的人走了出来。未等其开口,有人冲上一台拖拉机的拖斗,指着那人斥骂:“去年你们拖欠我们工资,说过年给我们,今年又拖欠我们几个月工资,你他妈的还讲良心不!”
那人说完跳下车斗,操起一把锄头,将“坤德房地产开发总部”的牌子砸了个稀烂。旁边几个青年似不解恨,抓起砸碎的木条,用打火机点燃,火光浓烟腾起,楼内的人惊慌逃窜。
“快叫你们包工头来商议发工资的事!”戴黄色安全帽的人在阳台上声嘶力竭叫喊。
“我已来了!”卢力排开众人往前走。时宝也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
突然,几辆大卡车横冲过来,在人群中停下,车上跳下一群戴黄色安全帽的人,手持钢管木棍,冲向讨薪的人,双方在坤德门前用冷兵器时代的方式开战,打斗起来。
一个手持铁棍的人,见到卢力,不由分说,举棍打来。
时宝见状,急中生智,顺手将手中的柳条安全帽抛了出去,那人往后仰避,可嘴角上中了一家伙,出血了!时宝顺势将卢力拉到自己身后,抢上一步,一只手抓住那人铁棍,另一只手借势挥出一拳,正中那人眼角太阳穴。那人居然晃了几下,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时宝倒退了一步:“糟,我怎么打死人了!”
警笛骤响,一群警察冲来,械斗的人四散奔逃。
时宝对着抓住他的警察说:“是他先动手打卢总,我为救卢总才打死了他!”
“有什么事到公安局去说!”他被一个警察推上了车。
时宝上车,身后警车和120救护车的鸣笛声响成了一片。
五
审讯室,灯光刺眼。
时宝淡定地坐到警察对面。
“坐好!”警察喊了一声。
时宝低头,发现自己已经坐好了。
“姓名……年龄……身份证号……”警察边问边记录。
“我没身份证……”时宝喃喃说。
“没身份证?为什么?你的身份证呢?”警察警觉地问。
“被偷了!”时宝说。
“没报案?”
“没手机!”
“你住哪儿?”警察换了个问题。
“住磐石驿。”
“磐石驿!你是那石老头什么人?”警察似感兴趣,瞪大眼问。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到底是什么关系,老实讲!我们会调查核实的!”警察告诫说。“你为什么会参加械斗?”
“为救人!”
“救人?救谁?”
“那个坤德的人想一棍打死卢经理,我为救卢经理,一拳打去,那人便倒下了,我的拳头是有分寸的,怎么……”
“你原是干什么的?”
“我原没干什么,是个大学生,来打工赚点钱回去做生活费。”
审讯了一会儿,那警察对着门口喊了一句:“小马,带张时宝去八号!”
时宝走进号子,刚在指定的空铺上落座,一张脏兮兮的脸拱到他面前:“兄弟,你犯哪科?”听开言,是多次犯科,数进宫的主儿。
“我打死了一个人!”时宝没好气地回答。
“打死人了!”脏兮兮的狱友差点儿跳了起来,“别吓唬你爷爷,你如果打死了人,早就给你脚镣手铐关那边死号子去了!”他指了指外面,“你家住哪儿?”他再敲砂罐问。
“磐石驿!”时宝又没好气地回答。
那人一听,又差点儿跳起来,镇静了一会儿,仔细端详了一下时宝的神态,继续打砂罐:“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打死人呢?”
“我来打工,早上上班时,失手打死的!”时宝懒得多解释,心里正烦呢。
“哎呀,真个是人不在时中,蚂蚁都会咬鸡公。我也不过是将一道观门口的石头搬到外面,换了几个酒钱,就被抓到牢里,还罚了钱。”狱友为自己鸣冤。
“提审八号内钱照!”外面突然喊。
“这不,我过堂了。”脏兮兮的狱友朝外走去。时宝此时才知道这个狱友叫钱照。
时宝烦躁,在牢内踱来踱去,折腾到下午,他的心稍静下来,坐铺上闭目养神。
“哐当!”铁门打开。
“张时宝!”
“到!放人了?”
“怪事,局里还有人出面给你说情,办手续回家去吧!”
时宝猛地站起,紧盯拿钥匙的警察,两眼直直的。
“待着干什么,想在我们号子里养老?”警察打趣说。
时宝几步跳到门外,往走廊那头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对警察诡异地笑笑,莫名其妙敬了一个弯腰礼。
“这小子什么来头,怎么不小心闹到牢房里待了几个小时?”警察看着转身走向警务值班室那头的时宝,几分惋惜地说。
时宝办完手续走出大铁门,眼前的场景立马让他惊呆了:
只见卢经理手捧一束鲜花,几个工班长站立两旁,一齐迎上来,那架势,只差一套锣鼓敲响了!
卢经理将鲜花放到时宝手上,拉着时宝的手说:“走,上车!”
哈哈,真是运去金成铁,时来铁成金!时宝一下想到这句话。
水塘边的工棚内,美酒佳肴已摆上桌。
卢经理带头举杯:“今天第一杯酒要感谢时宝兄弟,要不是你舍命抵挡,对面那家伙一棍下来,我脑袋肯定被砸开了瓢!”
几个工班长同时举杯。
时宝不知所措,双手在大腿上蹭来蹭去说:“各位大哥,不好意思,我实在不会喝酒,学生是不准喝酒的……”
粗脚大手的钢筋工班长,一只手抓起时宝面前的酒杯,另一只手拉过时宝磨蹭的手说:“老弟,你现在不是学生了,这手也别磨蹭错地方了,这里才是喝酒的地方!”边说边抓过他的手,把酒托到他的嘴边。
工友们哄笑打趣,时宝的脸顿时红了。
“江湖上混,酒是开门砖。我刚从大学毕业那会儿也是不敢喝。你少喝点,慢慢就习惯了!”卢力笑着开导。
时宝一仰脖,喝下一口,眉头皱了皱,脸涨红了。
“兄弟,打斗中,我看到了你闪身躲过那家伙一棍,看来你很有些功夫!”吊车司机说。
“哪里,我除了吃饭的功夫,别的都没有!”
钢筋班长举起一只大碗,笑着说:“兄弟,你年纪虽不大,却是这个——大碗!”
“真的,我忘了,那个被我打倒的人怎么样了?我的拳头是控制了力道的,应该不会要命啊。”时宝问卢经理。
“放心喝酒吧老弟,那人在你被抓上警车时,爬起来撒腿就跑,被警察抓住,现在还关在看守所内!”
“我就说嘛。”时宝长吁一口气。
卢经理举起酒杯:“来,这第二杯酒,为中央下文件,省里派督查组来我们开发区,检查落实解决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而干杯!”
兴奋点转移,大家齐声高喊:“为今天拿回工资而干杯!”
“各位兄弟,今天上午,我们同坤德用钱请来的狗崽们打斗时,省清理拖欠农民工工资督查组,正走进开发区管委会。管委会刚接到我们和坤德干仗的消息,就赶快通知公安将坤德叫来打我们的人全抓了起来,还拘留了坤德挑起这次事端的幕后指使者,将我们农民工全释放了,并发还了拖欠我们的工资!”
“时宝贤弟,你也真是时运来了门板也挡不住,不是这节骨眼,发生这赶巧的事,你被公安局关押个十天半个月,也有可能。”财务科长对时宝说完,马上站起来说:“弟兄们,饭后,你们到出纳那儿领工资吧,坤德中午就拨出来了!”
一阵欢呼!
时宝没有欢呼。他叹了口气,随大伙往外走去。突然,有人拍了下他肩膀,是卢经理:“你随我来!”时宝被带到一间办公室,一张办公桌后坐着一女一男两个警官。卢经理向那二人点了一下头说:“这就是张时宝同志,你们聊吧!”说完返身拉上门走了。
见卢经理走出去,时宝突然哼哼几声坏笑:“杜队长、铁模兄,专门来审查我的吗?”
女警察约莫四十多岁,俊气清秀的脸上透着威严;男警察三十来岁,魁梧结实。
“时宝‘同学’,你坐吧!”那女警官笑了笑,语气中透着温和,“局长叫我们过来看看你,顺便了解下情况。听说你住进了磐石驿,这就放心了。现在这个倒卖文物的团伙更加嚣张,我们近来又接到几起报案,有一伙人,专门盗卖那些石阙、石枋、古碑、古石、奇石等。磐石驿是他们的下手重点。”
“我知道局里派我来是因为我刚到刑侦,生面孔,方便工作。我会紧盯住这伙人,一定将他们一网打尽。”
“磐石驿的石老头子怎么样?”杜队长问。
“为拆迁的事与我们派出所产生了隔阂、误解,不配合。昨天治安处的李宝德在处理械斗事件时,和我碰面了,他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能否详细谈谈文物盗贼的事?”
时宝一听便从自己到磐石驿躲雨,雷声中听到怪叫声,借宿到半夜捉飞贼,甚至奇怪的角柜和巧妙的门闩,详细讲了个透。
两个警察听得全神贯注,时宝也讲得绘声绘色。
“那飞贼身高多少?”朱铁模问。
“我奔出门时他已蹿上屋顶,月光下,我站院中看去,约莫一米六!”
“盗走了什么没有?”
“据石姥爷讲,什么也没盗走!”
前段情况了解完后,杜队长说:“张时宝,你从警校到局里没多长时间,就把你派出来单独工作,委屈你了。我们研究了一下,你还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没意见吧?”
“服从领导安排。”
朱铁模又嘱托了时宝一些注意事项,三人才分手。
六
时宝走在回磐石驿的路上,路面坑洼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感觉后面有响动,似有人跟着,回头看,什么也没有。
他走上磐石驿的台阶,拍响门环,等待开门的那一刻,回了一下头,夕阳的余晖下,照墙那边似有人影闪动,他正想走下台阶去探个究竟,身后门响了。
“小伙子,进来吧!”
时宝抽回脚,转身进门。
“刚才你在张望什么?”姥爷边推门闩边问。
“有人在照墙后往这边窥探。”时宝说。
“别理他,这些人盯我的房子,眼都盯出血来了!”姥爷说。
“为什么?”时宝好奇地问。
姥爷岔开话头说:“听说你今天被抓到公安局去了,外面还谣传一个学生一拳打死了个人,是不是你啊?”
“哎呀,这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是卢经理手下的民工到坤德地产去讨薪,与坤德那边的人打斗起来。我见一个人,凶狠狠用铁棍向卢经理打来,我拦住那人,顺势在那人眼角太阳穴砸了一拳,谁知那人不经打,一下倒在地上。这时警察来了,将我抓到公安局,下午便将我放了,听说那人只是晕倒而已。”时宝说。
“哈哈,我知道了,你们去打架,正是辰巳时分。拳经上说‘太阳穴本是神光门,上午巳时顺眼寻,击中呕吐又晕厥,难过本月命归阴’。你那一拳可能功夫不深,仅让他晕倒片刻便爬起来了,性命无虞。”姥爷说。
“姥爷,你说的我不明白。”时宝边说边递上一个大纸袋,“您尝尝这春卷肉!”
老人拆开袋,快餐盒内的春卷散发出诱人香味。
“赶上中央下文件,省督查组进开发区,要清理拖欠农民工工资,打完架下午便发钱了。卢经理请我们吃胜利餐。我将酒桌上的肉卷包了点给您尝尝!”
“你这孩子倒是挺有心的!”姥爷接过装有肉卷的纸盒,笑着说,“你别怪我人老易忘事,你早上告诉小雅你的名字叫什么宝来着?”
“姥爷,我叫张时宝。按我们张氏宗祠族谱上的派系,从‘宗祖志思孟’开始,到‘盛时隆大业’的‘时’字派是二十二代,我是‘时’字派,所以取名时宝。”
“好,好,你是个德行好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半夜时分,时宝去北墙边厕所小便,刚开门,便听到“咣当”一声响,一块瓦从北角房檐上掉落到天井中。时宝用应急灯扫过去,一个黑影冲上屋脊,翻过去跑了。
南厢门开了,姥爷站在门口。
“姥爷,我们赶快清一下,看丢失什么物件没!”
“不必了,院中只有石头,他搬不动的!”
时宝不放心,几步跳到亭子内,用灯照了一圈,似乎不对劲,仔细一看,是的,那亭子正中,对着悬垂立柱的那块荸荠石不见了,只留下立柱悬吊在那里。
“姥爷,快,荸荠石被偷走了!”
姥爷拿着灯走进亭子:“怪,这荸荠石有三十多斤重,他是怎么拿上房的?”姥爷望着悬吊二尺来高的立柱说。
“刚才瓦掉下来,肯定是用什么东西兜住往上吊,碰落了瓦,我们还是报警吧!”时宝说。
“不用了,一块石头值不了多少钱,我还难得招待警察!”姥爷说。
七
早上,时宝走进办公室。卢经理拿着一张纸对时宝说:“不知你功夫如何?”
“我真的没功夫,小时跟我姥爷学着比画了两下,那不算功夫!”
“我是问你打字的功夫。”卢经理抖了抖手上的纸。
“打字?那功夫可以!”
“那好,从现在起,你担任我的助理,隔壁有电脑,你将这份昨天民工们讨薪发生械斗的情况说明打出来,往开发区治安管理处和公安局各送一份。”
时宝接过稿纸往内间走。
“将你的手机号告诉我,便于我们联系。”卢力说。
“我的手机和身份证,还有钱,前天来时,刚下车就被盗了!”
“啊,有件事你昨天走得急,我来不及告诉你。你昨天敢于出阵救了我,派出所来人调查后,认为这是一种见义勇为的行为。我和几个工班长商议,决定奖给你六千元钱,图个六六大顺,你打完报告,上财务室去领吧!”
时宝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人急眼都会出手的,我那算什么见义勇为!再说我刚来全靠大叔们照顾,不需破那么大的费。”他心里想,我要拿了你的钱就犯错误了,这钱是绝不能拿的。
下午,时宝走进开发区办公楼,在三楼走廊上,他听到挂着“治安管理处”牌子的房间内,传出大声说话的声音:“我们偌大的开发区,几个开发商同时进场,就你们‘坤德’缺德,扣住卢力他们施工队农民工的工资不发。人家也要养儿育女,来讨薪,你们不好好做工作疏通,竟然搞人去械斗!如果不是那个叫张时宝的拦住,你们肯定会闹出人命,那今天就不是送来几万元治安罚款了案的,只怕你们几个老总都得上班房待几年!”
“我们每个月生活费都给了。我们是想逼卢力帮我们做通磐石驿那个老钉子户的工作,拆迁磐石驿,所以才走了这么一步棋。”是坤德的人在辩解。
“拿蚂蚁蛋逼人换鹅蛋,霸道啊!黑社会手段能解决问题?!为什么不找拆迁办做工作?”治安办的人在驳斥坤德的人。
坤德的人仍在辩解:“拆迁办说,磐石驿似牵扯到什么不可移动的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问题,说是要进一步调查,报省有关文物管理部门,一直拖到如今,我们为赶工期,所以才出此下策。”
“什么下策?下三烂!”治安处的人吼道。
“那卢力为能承包到我们的工程,答应为我们做工作,作为交换,不料……”
时宝推门进去。
两个坐办公桌后穿警服的人见时宝进来,便对坐旁边沙发上的人说:“好,你别说了。我现在告诉你,这个小伙子就是昨天救了卢力的人,你们要感谢人家让你们免除了牢狱之灾才是!”
那个坐沙发上的坤德地产的人抬头瞅了瞅时宝,爱理不理地点点头。
“卢经理让我送来的报告!”时宝递上报告,警察接报告,二人对望那一刻,时宝才认出,其中之一就是昨天将自己押上警车的那个警察。
时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呀,还是你,我昨天犯错误,麻烦你了!”
“不,应该表扬你!”
八
时宝从手机店出来,低头翻阅自己的新手机,喜滋滋的。
“看来,你在太阳山上捡到了金子吧,看把你高兴的!”
随着声音,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时宝回头:“福保,你什么时候贼似的溜到了我后面,工钱拿到了吧?”
“拿到了,我请你。”福保美滋滋的,“我请你去K歌!”他拉了一把时宝。
二人就近,走进“烧蚌壳”酒店旁的“倩声”歌厅。
一群男女在K歌,灯红酒绿,霓虹闪动,男女顿脚击掌,如醉如狂,号叫颠舞,只有号叫声,没有倩声!
时宝看到这一幕幕忍不住说:“看来祖先创造的‘翩翩’一词,已然过时了!”
“你别才出世,就如三星堆中爬出的铜人一样,鼓着眼睛,什么也看不惯!”
二人顺着走廊,往前去寻找空的包厢,两旁包厢中传来歌声,优雅的不多,聒噪的不少,一个包厢的门留着一条缝,唯独此处一线亮光传出的是时宝喜欢的优美动听的歌声:“山茶花儿开……哥从远方来……”
时宝被歌声吸引,从门缝中望去,一个漂亮的女孩拿着话筒,正亮着清甜的嗓音在放歌,在人美歌甜者的前面,坐着几个年龄相似的闺密。
时宝见到,不禁冒出一句:“这不是卢小雅吗?她还有这么漂亮的嗓子!”说着脚不由自主向门内走去。
“怎么,才拿到钱就心痒了,就想去撩美眉,也太性急了吧!”福保伸手去拉时宝。手刚抓住时宝的胳膊,就被人撞脱,牵扯得时宝差点儿旋转一圈。
“看什么看,有钱找个包厢去唱,在这里白打什么秋风!”几个趾高气扬的混混,从他们两人中间一冲而过,进入包厢,走路带起的风,几乎把他俩的衣角都刮起。
时宝想抓住他们理论。福保一把拉住他:“若想亡,先发狂,让他们先狂会儿吧!”
二人正要转身,包厢里面传来哭骂声:“死流氓,滚开!”
时宝冲进包厢,几个混混竟然调戏几个女孩!
一个混混正把手伸向小雅的脸,时宝一下扭住那小子的手。那小子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其他几个混混嗖的一下,从各自的腰包中摸出一把把怪模怪样的刀子,围了上来。
女孩们尖叫、哭喊、奔逃。
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走到那个为首的混混前,附在他耳边说:“牛头,我看你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脏猴刚才打这儿过去说,此人功夫厉害,昨天一拳打倒了个人,上午被抓进号子,午后便放出来了,后台挺硬的。”
牛头一听,马上变过脸来,拿出江湖老大的套款,拱手抱拳对时宝说:“这位兄弟,我们几个算是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冲撞兄弟,多有得罪,还请兄弟海涵!”
时宝对这种脸谱变化的场面摸不着头脑,有些茫然,晕乎!他不知说什么,只好一甩手,回头喊了声:“小雅!”
小雅和几个女孩早已吓得不知跑哪儿去了。
“刘福保!”时宝转身喊。
“时宝,拦住那几个流氓,别让他们逃了!”福保带着两个警察跑了进来。
“警察同志,我们是‘烧蚌壳’酒楼的小厨师,小雅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过来陪她们玩玩的。”被拦住的混混油腔滑调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耍流氓,摸人家女孩的脸?”时宝问。
“那几个女孩呢?找她们来就清楚了!”警察问。
“刚才吓跑了!”保安说。
“把身上的刀子拿出来!”警察命令。
“这是我们剖蚌壳肉专用的家伙!”混混们说着从特制的腰包兜中摸出一种怪样的刀子放到桌子上。
“你们这群狗贼牯子,吃了老娘我的饭,拿了老娘我的薪水,却躲这里来找女人消遣……”一个丰满过度,性感到让人吞不下口水,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叫骂着闯了进来。
突然叫骂声止住——她看到坐音箱旁穿警服的人,旋即吼叫转成媚笑:“啊呀呀,什么时候惊动了警察叔叔的大驾,快到隔壁酒楼坐坐,尝尝我的‘烧蚌壳’!”
“哈哈!”扑哧一下,刘福保笑喷,弯下了腰。
“笑什么,严肃点!”警察制止道。
福保尴尬地挺了挺腰,将严肃挂到了脸上。
“这几个有流氓嫌疑的人是你的什么人?”警察问。
“是我们酒楼专剖蚌壳的徒弟。”女人回答。
“你先将他们领回好好教育,我们调查清楚后,会回来处理的!”
那一伙人随女人出门,警察和时宝同时喊出声:“怎么又见到了你!”
“这位警官就是在坤德门前拉我上车的,开发区治安处的同志。”时宝向福保介绍。
“这就是那个‘该出手时敢出手’,救了卢力的学生张时宝!”警察也向他的同事介绍。
“你刚才笑什么?”旁边的警察问。
这一问,福保又笑了起来说:“在我们畔湖一带的村庄,将那些喜欢偷男人出轨的风骚女人称为‘骚蚌壳’!”
“老同学错谬也,此‘烧’非彼‘骚’,此‘蚌壳’非彼‘蚌壳’也!”时宝打趣,两个警察也忍俊不禁。
编辑:刘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