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夜,天如黑锅,遮得大地无光无亮。丁泉子顺着他熟悉的黑道鬼鬼祟祟地摸回了家。家徒四壁的小屋里,灯光惨淡,烟气氲氤。丁泉子用他精瘦的手扇过似乎凝固的团团烟雾,然后翻箱倒柜寻找物品。
丁家门外的梧桐树下,刑警李叶披着夜间的黑纱,久久地注视着丁家,当有黑影飘进丁家,屋里射出光亮时,李叶才挪动身子向丁家靠近。他的行动没有一丝声响,就像树上的一片叶子飞落到窗下。他一瞄,嘿!屋里正是逃犯丁泉子。
丁泉子挂着一脸的汗珠,手忙脚乱地在微弱的节能灯光下,将一个斑马色彩的背包塞得满满的后,欲拎包出门。
这时里屋传出他父亲丁乃成的训斥声:“三更半夜的,瞎翻什么?”
丁泉子走近丁乃成那黑乎乎的床头,胆怯地说:“爸,我要出远门,去广州打工。”
“打工、打工,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想扔下老子,去过你的逍遥日子。”丁乃成骂道。骂过之后,他拉亮了电灯,灯光映出半躺在床上抽喇叭筒(手工卷的烟)的丁乃成。丁乃成年方六旬,却貌如古稀之人,额头上那风霜岁月刻下的皱纹一层紧挨一层,如挂在山坳上的道道梯田,那对紧锁的大刀浓眉,突兀在“梯田”间。
父亲的确老了。丁泉子望着父亲的脸,刹那间心酸的泪水一涌而出。
“爸,我没办法,不得不出门。儿子不孝,我走了。”抛下绝情的话,他扭身离去。
“泉子……”就在丁乃成呼唤儿子时,“咣当”一声,李叶破门而入。
“不许动,我是警察!”李叶喝道,同时,乌黑的枪口对准了丁泉子。丁泉子面对屋里屋外的警察,面对随时会让自己脑袋开花的枪眼,他的心慌了、头昏了、腿软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将颤抖的双手举过了头顶。
丁泉子被戴上了手铐。
“造孽啊,你这该死的家伙。”丁乃成在屋里悲怆地喊着哭着。
此时,丁泉子像根面条,刚立起身来,又咚的一声,双膝落地,他向李叶下跪。他睁着模模糊糊的双眼苦求道:“李警官,你是个好心人,我走了,我父亲没人照顾了,我请求你,请求你常来看看我父亲,他是一个残疾人啊……”说完他失声悲号。
望着这般情景,李叶几乎不假思索,即刻回答:“好吧。”说完,两名刑警揪住丁泉子往门外推。
丁泉子被押走了,丁乃成那喊天呼地的恸哭声还久久地留在那黑咕隆咚的夜空中,也久久地留在李叶那思绪万千的脑海里。
丁家住在城郊接合部的幸福村,占了天时地利的幸福人都发了,家家户户盖起了耀眼的新楼房,过上了名副其实的幸福生活,就只丁乃成他们父子还住在破屋里。也难怪,丁家虽是男丁一双,但丁乃成腿残多年,几乎是废人一个。其子丁泉子虽四肢齐全大脑发达,但他不行正道,终日干那些偷鸡摸狗、行色好赌的伤天害理之事。日子长了,名声坏了,自然其家不像个家,其人也不像个人。别看他貌如周润发,但他婚事总难发,姑娘谈了一大串,个个是昙花一现,不欢而散。没女人想女人,想得发疯时他就盯上了女学生。案发后,他落入李叶之手,自然李叶对丁家情况了如指掌。
丁乃成年轻时外出闯荡过江湖,七八年光景中,他出村时是什么模样,回村时依然如故,还是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棉袄归家。没有衣锦还乡的气派,当然给人的印象是无用之辈。要说无用,也颇偏谱,他是“文化大革命”前夕的老高中生,书读得深,人也精明,只是命苦于家庭成分,一顶地主子弟的帽子,让他戴了二十多年,再有文化、有本事,村里乡里的吃国饭理国事之类的行当也与他无缘。做不成官,该发得了财,谁知他财气也不旺,在外闯荡一番后,还是一副穷相。之后他就乐守故土,望子成龙。可世事总是有心栽花花不活,任凭他怎样施教,丁泉子就像一匹野马,不可驯服。丁泉子几进公安机关“做作”后,他便失去了信心。原打算请亲朋好友帮忙,让那破屋旧貌变新颜,最终也放弃了这一宏伟规划,再后来他自己右脚摔断,妻子车祸身亡,丁乃成对这个破碎的家、对这个伤神的逆子彻底失望了……
也许,人一旦失去了精神支柱,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无所顾恋了。丁泉子走后,丁乃成也不想活了,他想死。死,对一个活着的人来说就像砸个瓶子般极为容易。在此极其容易的意欲中,他又想得格外复杂起来,他觉得自己这半死不活的家,过在儿子,罪归李叶。儿子虽然触了法网,如果李叶不抓走他,他好歹还是自己的儿子,还会养老一生。丁乃成这么想着,想得眼红想得发疯时,他一咬牙,竟要与李叶玉石俱焚,有个公家的人伴随自己一路赴黄泉,他觉得死也瞑目。经过三思,他决定破罐子破摔,让他李叶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决定杀人后,他将那把锈迹斑斑的杀猪刀磨得寒光闪闪。
丁乃成知道,那个叫李叶的警察必定要来看他,因为儿子向他下过跪,他也对儿子有过承诺。
二
对丁家了解得越深越透,李叶心里越难受,有时难受得心里发慌、发痛。是啊,一个好端端的家,被丁泉子给搅得家穷了、人散了。丁泉子可以昂首阔步去监狱,可家里还有老人,一个残疾的老人。老人没有亲人,没有关爱,这本不是李叶所关注的事,可他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理这桩事,而且要充当丁家之子把丁家的门面撑起来,给老人带来阳光,让老人安度晚年。这是李叶独自臆想,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
那天,也是丁泉子被抓的第五天,正好是周末,李叶休息,他早早起床后,习惯性地推窗远望,天边移动的束束红霞,如一群少女在五颜六色的天际中轻歌曼舞,好一派迷人的景象,李叶乐了醉了。心爽时他吟起了小调,吟的是“今天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得有个好打扮,他从木箱里翻出了所有的衣服,他想穿一套百元价值的他认为最高档的西服去丁家,他要让老人看看,刑警就是刑警,就是有精神有风度的刑警。当他整理好西服打好领带,对着墙上那块破镜子一瞄时,突然他的颜容变了,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自责道:“像什么话,这样能帮老人打扫卫生,做家务吗?”他三下五除二地剥掉了西服,扯去了领带,披着那件陈旧的休闲罩衣匆匆出门了。
初次以其“儿子”的身份进门,得给老人买点什么,李叶这么想着便匆匆跨进了隔壁的绵绵大超市。在琳琅满目的食品货架上,李叶为老人选了罐头、麦片、开心果等,大大小小上十件,足有百元之货,沉甸甸的红色副食品袋挂在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上,就像是古树枯枝间长出一瓣鲜艳的红花,十分灿烂。
丁乃成有的是时光来完成他的复仇计划。他有三套杀人之策:其一,用刀刺。那把磨亮的尖刀藏在他的座椅下面,只要李叶沾他的边,他完全有力量乘其不备抽刀置冤家于死地。其二,点火烧。他已备好十斤汽油,随时可点火引爆塑料油桶,与李叶同归于尽。其三,用药闹。如果李叶进门喝他备好的“凉茶”,那么必定会一饮而亡。可以说丁乃成是万事俱备,只等李叶登门。
李叶来了,他亲切地招呼了一声:“丁大爷。”
丁乃成见到李叶,其仇恨引出的寒光在他眼前聚而不散。此时他根本不在意李叶的招呼,直到李叶连呼三声他才装聋作哑地问道:“你是谁呀?”
“我是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李叶,”李叶怕丁乃成听力有问题,便靠近老人加大音量,“我答应过丁泉子,我今天来看您,以后我还要常来看您。”
“嗯、嗯、嗯。”丁乃成稀里糊涂地连嗯三声,很明显,他无心听李叶的一片肺腑之言,他想到的是座椅下面的那把刀。
“嘀……”李叶手机的尖叫声如一条重鞭抽开了丁乃成触及刀柄的那只抖动的手。李叶放下食品袋,打开手机:“我是李叶,好、好,我马上就到。”急促的话毕之后,他拉过丁乃成的手说:“丁大爷,对不起,我有紧要公务,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请您多多保重。”李叶言急情深,丁乃成仍无动于衷。李叶走了,出门时他还回过身来,挥手与丁乃成告别。丁乃成依然木头人似的坐在那把木椅上,呆呆地注视着门外那静静的梧桐树。
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丁乃成眼前,丁乃成不但视而不见,而且恨不得将它们扔到屋后的臭水沟里,他无论如何也不接受冤家的恩惠。当他三思之后,还是觉得此物不动为佳,他要让李叶看看,我丁乃成不稀罕你的臭东西,这臭东西还是原封不动。不为物所动的丁乃成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对李叶下手,此时他认认真真伸出那只曾触及刀柄的发抖的手,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手一点儿也不抖呀?怎么那时就像筛糠似的?他自语过后又叹道:“哎,这不是杀人的手啊,如果这只像面条的手持刀在李叶的眼前,这不是图穷匕见才怪。”手在丁乃成的眼前晃动着,那一排排虚幻的影子仿佛在告诉他:这是一只不中用的手啊。
时过一周,李叶驾着蓝白分明的三凌警车行驶在树荫密盖的水泥马路上,他吹着口哨,听着音乐,看上去好个轻松愉快的感觉。车在丁乃成家门前“吱”的一声停下,他连按两声喇叭,这喇叭仿佛是李叶的心声:“丁大爷,我来了。”谁知喇叭响过之后,屋里没有点滴声响。李叶推门而入,坐在木椅上背对李叶的丁乃成听到开门的声音依然没有反应。
“丁大爷,您在家,我是李叶,我给您弄了把轮椅,不是我买的,是从市残联弄来的。”他没见丁乃成的面,说完扭身去取车。这是一把全不锈钢轮椅,十分精致,特别美观。
丁乃成听到李叶的声音,那只挨着刀柄的手又开始抖起来,而且抖得很厉害。手一抖,他就害怕起来,这时,他怕李叶发现什么,干脆将刀扔到墙旮旯。就在丁乃成抛刀的那一瞬间,李叶看见了,警觉的李叶一见锋利的尖刀,不禁一股寒气侵进心头,他想到的是老人要自杀。这还了得?于是李叶急匆匆地拉过丁乃成的手,又急切切地说:“丁大爷,您不能这样,要是您想不通,这样走了,今后泉子怎么办?您就是泉子的希望呀。反过来说,泉子好好改造,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您的身边,他也是您的希望,您千万不能一走了之。再说,现在还有我,我是刑警,也是您的儿子……”
话到这里,李叶似乎说不下去了,这位七尺男儿,眼眶里突然蹦出颗亮晶晶的泪花。
望着李叶,望着轮椅,望着桌上那存放了多日的食品,更准确地说,望着李叶那颗心,丁乃成开口了,他说:“小李子,你是好人,我不死了,我要好好地活着,等着泉子,等着你……”丁乃成泣不成声,尽管李叶在一旁劝说也难了他激动之情。哭过之后,丁乃成突然挥起拐杖,将桌上那灌满茶水的瓦壶砸得粉碎,茶水哗哗地淌了一地,老人这一鲁莽行为,李叶为之一惊,问道:“大爷,您这是为什么?”丁乃成用衣襟擦去眼泪,面带笑意,舒坦地说:“砸了,砸了心里好受些。”说完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李叶全然不知,这笑声对丁乃成来说是消灾纳福、化仇为恩的笑声。
丁乃成终于向李叶伸出了双手,他将李叶的手握得紧紧的,紧得让他发麻发痛。
接下来,李叶请丁乃成将身子移到轮椅上,这时丁乃成身在轮椅,心想天外:一个地主之家,一个残疾之人,一个罪犯之父,竟还有这样的好人关照,贵人相助。即刻他拍拍自己的脑袋,以便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
“丁大爷。”李叶一声呼喊,将丁乃成从“梦”中唤醒,丁乃成笑对李叶。
“大爷,我来推推你。”李叶兴奋地推着丁乃成在屋里连转了三圈,转得丁乃成笑声破窗而出。这时住在三十米开外的刘氏夫妇,不知丁家出了什么事,当他们飞腿赶到丁家,看到这般场面时,他们才知道,丁乃成的家不再是昔日那死气沉沉的家,而是个充满生气、容纳福气的家……
三
眨眼到了寒冬季节,李叶足有一个月没进丁家的门了,这一个月李叶出差在外,为一桩杀人案他一口气跑了五个省城。人在他乡,他的心仍惦记着丁乃成老人,他不便向自己的队友透露他与一个犯罪人员之亲属的来往,他认为最适合公开这事的人是他的女朋友甘甘。甘甘是他上大学时相识的,现在又在同一城市工作,他干公安,她任教师,二人拉锯般的你来我往,暗中甜甜蜜蜜已有两三年了。只是李叶家居乡下,至今还不敢跨进被称为“高干小姐”的甘甘家之门。甘甘从电话中得知李叶在多管闲事,而且还要她也参和这事,自然不乐意,她的理由是李叶没有这个义务,自己更没有这份责任,不过李叶下了命令,她又不得不从。因为她爱他,可以说爱得疯狂。当初他们在大学图书馆里一见钟情,李叶不但长得帅,更值得甘甘爱的是李叶内心深处有一种别的男人似乎少有的至高无上的东西,那东西是意志是信念是力量。由此,她不顾母亲的反对,爱上了李叶。甘甘的母亲对于自己的女儿作出这样的选择一直没开绿灯,其因是甘李两家并非门当户对。而甘甘要将她纯真而又浪漫的爱情进行到底。现在甘甘却遇上了不顺心之事,她怎么能去替男朋友看望一个乡里残疾老人,而且是一个囚徒之父?
她自然没去。
李叶终于凯旋,刚放下行李,他就急不可待地迎着风雪向甘甘的学校奔去。
“丁大爷情况怎么样?”
“我……我没去。”
“你没去……”
二人相逢,本该如团火焰,然而话没三句,寒流一股。
李叶一脸的不屑,他再没多言,回头踏着那厚厚的、冷冷的雪花走了。
甘甘没叫没嚷,她倚在门边,呆呆的目光望着心上人的一路足迹,那串长长的足迹,仿佛沉闷地踏在她的心上……
李叶回到宿舍,取出一件旧大衣,又推出那辆破自行车,还特意在超市里买了一斤二锅头和一斤牛肉干,他要去丁家,为老人送衣,与老人共度午餐。
李叶一去不回,丁乃成在家日思夜想,想过之后,他又责骂自己,甚至痛打自己。他认为,李叶好,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人,就是自己的儿子,也有不孝之子,李叶欠了我什么?什么都不欠。抓儿子是依王法而抓,他有什么错?没什么错。他来看我几次,给我买食品、送轮椅,这就把我看得牛大了,他能有这份心意,我已心满意足了。
丁乃成不指望李叶能再来了。
“丁大爷。”李叶身未进门,声已入丁乃成之耳。随后李叶带着一身白雪,带着一脸笑意进门了。久别再逢,丁乃成在轮椅上张开双臂搂抱着李叶,并笑道:“我以为你不进我这破屋了。”
“言而有信。”李叶一本正经地说。
丁家矮矮的破屋里又传出了笑语。
十年没端杯的丁乃成今日举起了酒杯,他头一句话是:“我破戒了。”
李叶不明其意问道:“您戒酒了?”
丁乃成如实相告:“是的,十年前戒的。”
李叶问:“您为什么戒酒?”
丁乃成叹道:“我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有次喝闷酒时,差点儿一命归西,为留下这条老命,所以戒了。”话毕他举杯,一饮而尽。
席间,丁乃成问及李叶的家世。李叶相告,他上有一姐,下有一妹,都出嫁农村,父亲患病已卧床三年,家里伺候父亲、耕田、开山全靠母亲一人。
丁乃成闻过李叶不顺的家境,感到愕然。他放下酒杯急不可待地问道:“你父亲患的是何病,还可医治吗?”
李叶边揣着沉重的心,边为丁乃成上酒,他说:“父亲得的是‘偏风’病,就是身子半边瘫痪,据大医院专家说,有个十万八万块钱,也许还可治好。”
“那你们不想想办法?”丁乃成出言,关切中含有责难。
“有啥办法?”李叶感觉心情如加了铅一样的沉重。他喘了一口气说:“我读书的钱都是东拼西凑的,现在呀还欠了三万多块,有什么法子?再说父亲死活不肯出门求医,你就是有钱,也难医他的心病。”
“啊……”丁乃成无言出口,只有那甜美而又苦涩的酒哗哗地流进五脏六腑之中。
午餐后,李叶要出门了。丁乃成总是舍不得李叶离去,他好像要说什么,可张口又止。李叶看出了老人的心事,便亲热地问:“丁大爷还有什么话就说吧。”丁乃成用手摸着头,好一阵还是不敢开口。
“您有事就说,让我听个明白。”李叶催道。
“我……我后天年满花甲,不知你能不能来?”丁乃成吐了真言。
“后天六十大寿?”李叶颇为惊讶,问道,“一些什么人来?”
“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如果你能来,还是咱们俩喝酒,不过这回我请客,你能来吗?”
“能,一定来。”李叶爽朗地回答,“不但我要来,我把女朋友也带来。”
“你有女朋友啦?”丁乃成手拍着大腿乐呵呵地问,李叶含着笑意点头。
“好,这回我请客。”丁乃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0元的票子说,“你替我买来,还是白酒加牛肉。”
李叶摆手不肯收钱。
丁乃成下令:“快拿着,这个特殊日子该我请客。”钱,强行塞到了李叶的手中。李叶收下钱,蹬车时还扭头向丁乃成喊了一声:“丁大爷,后天见。”
丁乃成在雪中目送李叶远去,李叶走了,他还在飞扬的雪花里久久地呆着。此时此刻,他不愿进门,仿佛他望着的团团雪花,那就是李叶,李叶在白色的天空里向他一次又一次地扑来。
四
李叶与甘甘不欢而散,甘甘心里再没出现过晴天,让她天天泡在梅雨季节的苦闷之中。诚然,甘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失信。开始她不当一回事,她认为一个老人迟看早看都是一样,现在她却紧张起来,因为李叶没与她联系,像陌生人一般去而无音。她不知道,那个老人对他来说如此重要,但有一点她知晓,那就是他那坚如磐石的性格。她家条件好,想给点零花钱或是买件衣服什么的,他总是那么倔,不受半点“贿赂”。有时口袋里空得布挨布了,也不找她索取分文。她知道他有一个信念:穷,要穷得有骨气。正因如此,她更爱这个男人。难等难熬之时,她拨通了李叶的电话,电话通了,双方的语气与平时相比截然变了,变得没有生气,没有甜蜜,甚至没有情感了。甘甘约定晚上7点在老地方见,半晌李叶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好吧。”之后电话挂了,一省昔日那“拜拜”等滚烫的话别之言。
老地方,那是星河公园的槐树下,槐树其根其身虽有数百年之古,而梢还是青枝绿叶,仿如出水芙蓉。甘甘很早来到槐树下,她目睹槐树如见李叶,她记得,他们初恋的炽热情感最为珍贵之处,就是在这棵树下。那一次树下相会,他们怦怦而动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这棵树好大。”
“没你那么大。”
“也没你那么大。”
甘甘摇着头指着天空:“我只是树上的那片叶。”
“好哇,叶树相连,到老归根,你说对了,你说对了……”李叶揪着甘甘的鼻梁,大喜、大乐。乐趣中,他抱着甘甘围着槐树绕了三圈,丢下甘甘,他打趣地说:“我们连体为槐绕三圈,是三请槐老为媒,槐老做证,我爱你——”
那一声“我爱你”喊得天颤地动,让甘甘迷离恍惚又踌躇满志。嗣后,他们常约会于槐树下,仿佛他们将自己的爱情视为槐树,亘古千年。
时隔数月,没见到槐树也没见到李叶,甘甘的心里难忍,更难忍的是她怕自己的爱情出现裂缝,她似乎看到了甚至感受到了一种不妙的危机在向她袭来。此时此刻,她祈求天地祈求槐树,让他们的爱情如长流之水,永无间隙。
李叶来了,甘甘如梦初醒,她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只知道如往日那样牵着李叶的手。这一回,甘甘感觉到李叶没有反应的手,冰凉凉的。
“你为什么不去那老人家里?”李叶开口就是那不愉快的话题。
“你……你别说那事好吗?”甘甘开口既脉脉含情又愤愤不平。
“我可当真,那老人我非管不可。”李叶语气严肃,斩钉截铁。
甘甘睁眼一看,觉得这不是她的李叶,难道她心目中的李叶宁要一个与己无关的老头,也不要自己的心上人?我甘甘又不是残枝败叶,一气之下,她脱口而出,言语特别生硬:“我为什么要去?他是我什么人?又是你什么人?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什么,我狗拿耗子?”李叶火气冲天,眼一红,伸手给了甘甘一记耳光,那记耳光打得甘甘天昏地暗,当甘甘睁开冒着火花的双眼时,李叶不见了。
一阵西风吹来,槐树上飘下的片片残叶如石似鞭再次毒打着甘甘,孤独、寂寞、苦楚的甘甘唯一能支撑自己的是一涌而出的泪水,泪水簌簌地流,顿时她几乎要呼天喊地:“我做错了什么?”
她站立不住了,整个身子如孱弱的豆根盘曲在槐树上。许久、许久,她才踽踽独行而去。
李叶出手后,他明知与甘甘的关系是风吹了、云散了,但他不觉得失落了什么,反而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丝欣慰,因为他果断地与不信任之人分手了。李叶的为人就像眼睛里不能容半粒沙子一样。他堂堂正正,跟随他的人必定也得坦坦荡荡。
这就是他李叶的本色。
五
东方日出,大地雪融。这天一大早,丁乃成从木箱里取出一件米黄色风衣,这还是他十几年前在外跑江湖时购买的,衣价虽不高,但衣质和衣色一直让他爱不释手。早些年孩子不听话,那件外衣他不愿穿,现在是时候了,一则这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二则身边有了个听话的“儿子”,他要风光一回,要让李叶和他的女朋友看看,我丁乃成还有点儿精神。
家里那只养了三年的唯一的下蛋的老母鸡,丁乃成给它宰了,他要让为自己操劳费心的李叶好好喝碗鸡汤,补补身子。宰完鸡,丁乃成身披风衣,精神焕发地坐在门前。看上去,他是在悠闲地抽喇叭筒晒太阳,其实他的目光总是投在那条大道的尽头,他是企望李叶他们早点儿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整整一上午,丁乃成望眼欲穿,直至时过12点,仍不见李叶的影子,这回他没往别处想,他认准的是李叶说话算数,一定会来。
正午时三刻,李叶来了,他踩着破自行车而来,且是独自一人而来。
没等李叶歇口气,丁乃成便问个不停:“怎么来得这么晚?你女朋友呢?为何就你一人……”
李叶没有开口,他跑进屋里打了一瓢冷水,然后在屋外的水沟边将头淋了个半湿。冰天雪地用冷水冲头,丁乃成急了:“你这是干什么?要冲坏身子的!”说着,他伸头去抓木瓢。
“没事,”李叶避开了丁乃成,面带笑意,“忙了一阵子,用冷水冲冲头,有好处。”
“没事就好。”丁乃成依然要寻个究竟,“我问你,你还没回我的话呢?”
李叶笑道:“今天办个案子忙晚了点,女朋友……她也没时间,大爷,汇报完毕。”说完他向丁乃成行了个军礼。
丁乃成乐了,二人的笑声又传到了左邻右舍,大家无不歆慕丁家的这股火热气氛。
四方桌边,丁乃成与李叶对膝而坐,桌上的菜肴很简单,一钵鸡汤、一碟牛肉、一碗白菜、一瓶豆酱。一瓶白酒握在丁乃成的手中,李叶的杯子空空的,他不让丁乃成上酒,起身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水,说:“我就以水代酒吧。”
丁乃成扫兴地把酒往桌上一擂,转身打了一碗水。“好,我也以水代酒,咱们‘水’逢知己千杯少,喝个痛快。”话毕,他将一碗水喝个精光。
“丁大爷,您还是喝酒吧,这水冰凉,你怎么能喝?好,这一碗我必须陪你。”话毕,一饮而尽。
李叶是喝酒的,今日为何滴酒不沾?丁乃成纳闷时,就往坏处想:是不是有不称心的事?说具体点,女朋友没来,肯定是与女朋友闹别扭了!
“李叶,我是个直肠子,咱男人都应该有这个秉性,你说说,你和女朋友是咋回事?”
丁乃成一语中的,李叶一愣,连连说:“我和女朋友没啥事,是她没空,她、她才没来。”
看得出,李叶说话有点儿慌神,丁乃成断定问题就在其中,于是他追问道:“你说说,让我评个理,有些事说出来,也许心里畅快些。”
“丁大爷,咱们喝酒。”李叶说着抢过酒瓶,先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给丁乃成倒了同样一碗。一斤白酒对分,李叶先双手举碗,心直口快:“丁大爷,我李叶与你相识,算是缘分所在,今天不谈别的,只送你一句话:祝您身体健康,祝您和丁泉子早日团圆,过上好日子。”李叶说得声响,丁乃成听得心服。
两只大碗在空中碰响后,丁乃成苦笑道:“谢谢你的祝福,我这一生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泉子哪朝哪日出来了,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说着,丁乃成鼻子一酸双眼湿润了。接着叹道:“唉,只怨自己命苦,生了个不争气的家伙。”话止,他抬头注视李叶,说:“看你,与泉子也是同龄之辈,怎么这么懂事!我能交上你这位朋友,荣幸,荣幸!”丁乃成丢下话题,端过酒碗低头咕咚地喝了一大口。
喝过酒,丁乃成记起了李叶的事。他又追问:“李叶,你的女朋友到底是咋回事?说说让我听听。”
李叶扬着笑脸,说:“没咋回事。”说着他将话支开,“来、来,我们喝酒,喝酒。”
“你是说一不二的人,你没带来女朋友,到底是咋回事?”丁乃成在逼问李叶,李叶没回音,只一个劲儿地喝闷酒,喝得眼花时,他向丁乃成道了真言,最后他拍着胸脯说:“我就不信,我李叶没她甘甘,就会孤家寡人一个,丁大爷,你等着,到时候,要她也来好好地孝敬您老人家,我李叶仍然是说一不二。”
天哪,李叶竟然为自己这个残疾人而错失终身大事。
听罢此话,丁乃成心如刀割,他有话要说,其言如积压了万年的火山刹那间爆发出来:“李叶,你并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行举,你完全有理智、有胆识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谁知,你走到今日,竟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不顾及。”话到此,丁乃成发怒了,他拍着桌子,喝道:“你还是不是个人?人家苦苦地追随你,她追随你什么?追随你还是个像样的男子汉,而你竟为我将人家一脚踢开,你踢掉的不是甘甘,而是你的爱情、你的幸福,甚至是你的生命。你没有了爱情,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去,不如死去!”丁乃成情急之时,将那碗没喝完的酒“砰”的一声砸在地上。这时丁乃成手指李叶,下最后通牒:“如果找不回甘甘,我丁乃成也不认你这个朋友,因为再好的朋友你可以寅时之交,卯时翻脸。”
面对丁乃成的“发疯”,李叶没说一句话,只见他双手托碗,将碗中的酒喝得点滴不剩,随后他转身而去,这一次他没向丁乃成回头,而是骑着自行车摇晃着身子直往前闯。
李叶走了,丁乃成孑然一人躺在床上苦思:他不明白,李叶为何要那么绝情地赶走女友,又那么热心地投靠自己。今日发火,是他使了个“激将法”,他深信李叶会找回甘甘,也深信李叶会重返这破屋。想着想着,丁乃成笑了,笑他李叶是个天下难得的汉子,也笑自己遇上了贵人,日后还有福分。
六
“乃成大哥,乃成大哥,有你的电话……”邻居刘氏大嫂隔着老远就叫个不停,叫到近处时才说清是丁泉子的电话。儿子有电话,丁乃成坐上轮椅,速速去了刘家。差不多半年了,不见儿子的只字片语,这回终于能和儿子说上话了。丁乃成激动之时,将双手在外衣上抹了两把,好像要抹净手中的泥尘,亲自和儿子握手似的。他用干净的双手握住了听筒,喊道:“是泉子吗?泉子?”
“是我,我是泉子。”
丁乃成听清楚了,是丁泉子的声音。
“爹,您好吗?今天是您60岁大寿,我不能回家为您祝寿,只能打个电话祝福您,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爹您听清楚了吗?”丁泉子在电话那头嚷着。
丁乃成听得明明白白,听着儿子的亲热之言,听着儿子的亲切祝语,顿时热泪盈眶。他用衣襟抹去那让他幸福与欣慰的泪水后,追问着:“泉子,你才出门几月,为何变了,能让爹高兴?”
“爹,你还记得那个抓我的刑警李叶吗?”
“记得,记得。”丁乃成答。
“开始,我把他当仇人,恨不得有朝一日杀死他,后来是他改变了我的人生价值观,现在我得感谢他,他是好人,难得的好人。爹,你听见了吗?”
“我听得见,你说说李叶咋对你好?”
“他每月给我写信,信中教我怎么做人,特别是为我今后的道路指明了方向。有次他还来劳改场看望了我,给我送来了衣服、食品。这回您的生日,也是他特意安排的,要我打个电话向您报个平安,为您送个祝福。爹,他去看过您吗?他到过咱家吗?”
泪水模糊了丁乃成的双眼,他只顾点头,却忘记了说话,还是刘氏大嫂提醒,他才开口说话:“你说的那个李叶来过咱家,他是个好人,你要听话,听李警官的话,好好改造,日后,我们父子也许还有个好日子过嘞。”
“好了,爹,我会听话的,您放心,现在我劳动去了,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千万别着凉了,好了,再见。”丁泉子说了半天,丁乃成没有回音,他只顾哭,哭得哽咽难言。
七
一晃,临近大年,李叶有一阵子没去丁家了,心里多少有些牵挂。他没有按丁乃成的旨意去找甘甘,他认为破镜难圆。天涯何处无芳草,到时水到渠成自然有意中人。离过年只有三天了,他要去见丁乃成,一则给他送点年货,二则他有个想法,特请他一同去乡里老家过年。
这天风雪交加,白天李叶要值班,晚上他借了一辆三轮车,将两袋木炭和两条鱼以及一些糖果食品送往丁家。夜阑人静,李叶逆风而行,仅十里路程,他的手冻僵了发麻了,而内衣被汗水湿透了。当他在丁家呼一声“丁大爷”时,丁乃成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叶入门,丁乃成用毛巾拍打着李叶身上的雪花,后又特意给他熬了一碗姜辣汤,再给他递上二两烧酒。灯下一老一少又是在四方桌前对膝而坐。这回谁也没有火气和怨气,只有亲情与关爱。
丁乃成问及甘甘之事,李叶只奉告了一声:“人各有志,到时何去何从,自然各有所好。”
丁乃成没有逼迫之语,他诚心劝说:“如有机会,尽力抓而不放。”说着,他用力吸了一口烟,随着一股浓烟,他的话显得尤为珍贵,“如果对方是块金子,她将永远放光,你应该明白其理。”
李叶点着头,至于请丁乃成去李叶家过年之事,开始丁乃成拒绝的态度很坚决,大有千年不改守望故土之习俗。后来经李叶再三要求,他微微点头以示同意。
大年三十,天上还飘着雪,丁乃成早早地披上了那件得体的风衣,在家静静地等候李叶。门前喇叭响了,是李叶来了,细心的李叶一下车,便在丁乃成的门前贴上了一副对联,那是副古老而又令人喜爱的对联。
上联为:福无双至今双至
下联是:祸不单行昨夜行
横批:万象更新
丁乃成见了乐呵呵地说:“这对联好,当年书圣王羲之家就挂过此联,好哇,好哇。”
李叶请丁乃成上车后,又将轮椅搬上了车。这是一辆“广本”高档轿车,丁乃成没见过,更没坐过。他摸摸漂亮的座椅和门窗,问李叶:“这么高级的车是你们单位的?”李叶说:“不是公家的车,是同学的,请同学送一趟。”开车的年轻人接过话茬儿:“大爷,您只管坐,这趟车是我埋单,李叶请客,过了年,我再来接您,还是我埋单,不会让李叶破费。”
丁乃成点点头,说:“那好,那好。”
小车在雪路行进,如一片绿叶随风飘进了名为龙凤山的山林之中。
李叶的家坐落在龙凤山下,龙凤山山不奇,但满山的竹木如林海似画卷,让人颇有进山如入仙境之感觉。龙凤山离城里足有百里路程,平时因路程遥远,李叶很少回家,今日过年进山,家里人乐了,对于陌生人丁乃成的到来,李家人也是百般欢迎。前两天,李叶与母亲通过电话,说是有位残疾朋友一同回家过年,他母亲二话没说,只说没好的招待,怕得罪朋友。
丁乃成在李家,享受着乡里贵客的待遇,团年饭丁乃成坐上座,初一早,全家人最先给他拜年。就那么两三天时光,李家人几乎都在为丁乃成一人所忙,不是李叶推着他去观光山乡自然美景,就是李叶的妹妹陪着他在家打扑克做游戏,更多的时候是三位老人聚在一块儿拉家常。为了让丁乃成在山里过得愉快,李叶几乎没有出门走亲访友,凡来登门看望他者,他都要将丁乃成一一介绍给乡亲,让乡亲给老人多一份问安,多一份祝福。
每当夜静时,李叶将火炉搬到父亲的床边,伴随父亲坐上两个时辰,父子母子在一起,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往事。俗话说,细伢子记得千年事,李叶没忘记年幼时在家与父亲上山砍柴、下山种地、入溪漉鱼,当然也记得父亲母亲打他骂他,棒子底下出好人,李叶自小就行上了正道。
丁乃成人老耳不避,他在隔壁房里听得一清二楚,闻其言,让他逸乐,让他激动,让他敬佩……
丁乃成空手进门,一宿几日,且又为上乘之客,他感激不尽,更使他动情的是,这么普普通通的农民之家,竟养出了一个如此富有中华传统美德的好男儿。要离开龙凤山了,要告别李家亲人了,丁乃成大有依依不舍之心。他在李叶父亲的床前,坐了很久很久,他安慰老人:“待条件好了,再去大医院看看,也许不久的将来你会站立起来,到时我们一同去城市逛商场,一同去酒店喝酒。”李叶之父知道他的同辈人是在说梦话,梦话入耳,躺着的老人还是笑了,那笑脸显得灿烂,显得欣然。
几乎是含泪离开龙凤山的丁乃成又坐上了那辆进山时坐过的高级轿车,这时身居轿车的他不觉得其车的豪华与昂贵,他只觉得最美最好最伟大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亲情与美德。正因为李叶有其亲情与美德,才使他的儿子丁泉子换了个人脸,才使他丁乃成有了一份精神,透过李叶,丁乃成才知道,自己作为地球上的一员是何等渺小,是何等平庸。
龙凤山一行,丁乃成也变了,变得其思维从自身从家庭走向了大千世界。
甘甘像天边那片云,又像屋旁那棵树,抬头可视,举目可望。大年初一,李叶在龙凤山偷偷地给甘甘拨了个电话,想在大年之日给她拜个年、问个好。谁知电话报音“您拨打的号码为空号”,显然,甘甘已换卡重辟新路。“也好,没有号码,免得再拨,免得自寻烦恼。”李叶自宽自解。
八
时到3月15日,李叶在办公室里收到一份特快专递。他打开一看,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专递递给他的是个存折,存折上存有现金十万元,随款还附一个打印字条,上书:“李叶,这十万元钱给你,密码是你身份证号码后六位数。你和你家里急需钱用,请放心,这钱不脏,干干净净,高兴用吧。——你曾见过的人。”
福从天降。李叶是何等之心情?对此横财,他没有呼好叫绝,而是冷冷淡淡。他独自一人闭门而思,钱来自何人,又为何送上这份厚礼?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存款纪实,谁能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在李叶心中极有可能接触到自己身份证的有二人,其一是甘甘,已分手了,也许她可怜没钱人,要帮一把;其二是手中的一宗大案,是宗团伙案,其中主犯夏某家里有的是钱,夏某给李叶吹过风,只要他高抬贵手,他要多少给多少。
毕竟是个“隐私”之事,李叶没有声张。他先去城北信用社将存款对个实,看是真是假,以防“恶作剧”。经工作人员验证,十万元巨款的确系李叶所存。存款时间在一个月之前的2月15日。李叶是干侦查的,自然他要问及是谁来办理的这笔存款手续,当即工作人员查明那日当班的是李女士,经电话联系,李女士回忆,存款的是位年轻的姑娘,而且个头颇高。
走出信用社,李叶直奔甘甘的学校,无功不受禄,他李叶绝不会收受甘甘的巨款,更何况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爱恋关系了,就是有恋爱关系,他也不会收下其重金。现在他身揣巨款,并没有丝毫荣耀,反觉得铜臭之味有些恶心。他风风火火地跑进甘甘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七八位女老师在办公。一个帅哥进门,众女士观望,李叶付之一笑后便对甘甘说:“我有事找你。”甘甘对于李叶的到来并不惊讶,在甘甘的眼里,他李叶会来认错求亲的。也果真来了,这时她虽脸上未挂笑容,心里还是如春水荡漾。
步及走廊尽头,李叶开门见山地说:“你给我存款了,存了十万。”甘甘一听愣了,她认为李叶在说胡话,反问道:“什么钱不钱,我哪儿给你存钱了?”
“你还不认,你看看。”李叶拿出那张字条和存折,说:“这不是你存的还能是谁存的?”
甘甘屏住气看过字条,又看过存折,知道李叶讲的不是瞎话。因此,她坦然告之:“这钱不是我存的。”当她扭头欲走时又送上一句:“也许是你另外的心上人。”说完她匆匆而去。
如此多的钱,非同小可,李叶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接着他又急急火火地找到办案当事人夏某,他以审讯方式“审查”了夏某,夏某的确没有给他送上分文。
钱从何来?李叶再也没有什么线索可查了,眼下唯一处理之策是将钱上交组织,由局政治部和纪委澄清此事,好将此款物归原主。
九
为无主巨款之事,公安局梁局长将李叶请到了办公室,他要与李叶单独谈谈,十万元巨款不是小数目,弄不好会出大问题不说,社会舆论谁能担当得了?梁局长与李叶谈了半天,依然没谈出什么名堂。谈话间,梁局长接到市政法委朱书记的电话,令他立即找到李叶,并一同赶往市政法委。梁局长还没来得及问明情况,朱书记就将电话挂了。
“走,我们去政法委。”梁局长雷厉风行。
李叶一踏进市政法委的门,眼前一个人让他目瞪口呆,他不是别人,而是大半年前被他抓进监狱的丁泉子。这时的丁泉子,一身新装不说,胸前还戴着一朵硕大的大红花,身上斜拉的长条红绸上镶着“见义勇为英雄”六个大字。
丁泉子见李叶,像是久别的亲人,他呼道:“李叶,我的好兄弟!”呼声尽,他向李叶扑去。李叶也紧紧地搂着丁泉子,高兴地说:“我晓得你是好样的。”
梁局长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知事情的始末与曲直,个个莫名其妙。
3月2日,丁泉子在野外劳动时,三名犯人暗中将一名带班民警刺杀,然后结伙出逃,丁泉子知道情况后,独自一人追击杀人、越狱之徒,凭着他的“飞毛腿”和一点儿少林功夫,三名亡命之徒均不出百米就被他堵住,而且个个被打得趴在地上,束手被擒。丁泉子立下战功,省司法厅授予他“见义勇为英雄”称号。经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他戴罪立功,减刑释放。丁泉子载誉归来,当地政府和司法部门意见一致,要在丁泉子的家乡召开表彰大会,公开表彰“见义勇为英雄”丁泉子。
丁泉子回到故乡,他向领导们汇报思想时,念念不忘刑警李叶。他说:“没有李叶的苦心教育,我丁泉子绝不会行上正道,更没有今日立功的表现,如果说论功,李叶的功劳比我大,是他挽救了我失落的心灵,要表彰,我要与李叶同时登台。”
李叶来了,朱书记对梁局长伸出大拇指,大加赞扬:“你的兵李叶,是个好兵。”
梁局长风光地笑了,再笑。
表彰大会在丁泉子的家乡幸福村举行,台上一字排列坐着市里乡里的领导,坐着丁家父子和李叶。此会特别,从上至下来了一大群记者。丁泉子披红戴花讲了话,讲到李叶时,他流泪了,泪水感动了很多人。
会后,朱书记和梁局长要去丁家看看,梁局长特意拉着李叶,要他同去,李叶去了。
书记、局长进了丁家的门,丁乃成在房中央摆开四方桌,朗声道:“难得领导们来到我这个破屋里,今天我有一事请领导做个证。”做啥证,众人茫然。丁乃成继续说:“古言道,恩有恩报,仇有仇报,今日我要报李叶之恩。”说着他从里衣里掏出一块红布,红布打开,内有一个存折和一张存款收据。
“这是我年轻时出外做正道生意赚的20万元钱,这钱本想给泉子,谁知泉子人大了,心邪了,当时就是金山银山给他也会败得精光。于是我当了十几年的穷汉,这钱一分也没动。现在泉子懂事了,是李叶教他懂事的,他们应该是好兄弟,所以我给他们俩各分一半,李叶的那份我已经寄给他了。”说着他给丁泉子递过存单。
“那钱是您的?”李叶惊讶地问。
“是的,是我为你办理的。”说着丁乃成老泪横流,他拉过李叶动情地说,“你现在需要钱啊,赶快送父亲去北京,要让他老人家站起来。”
李叶感动了,此时此刻,他只明白一个理,这钱不能收。于是他当即双手举过头,在空中摇着,并冲口而出:“这款我不能收,那是您的血汗钱。我无论如何不能收。”
“书记、局长,你们听着,我有今天,我家泉子有今天,都归功于这位好警察李叶……”
丁乃成话语激动,将刚点燃的喇叭筒扔到地上,高声说:“世上再没有李叶这么好的人,开始我想与他同归于尽,是他那一份爱心感动了我……”话到此,泪涌出,他和着泪水说:“他比我的崽还要亲,天寒时他给我送来了棉衣、木炭和烧酒。我腿不方便,他弄来了新轮椅。我六十寿日,他陪我喝酒。过年他怕我寂寞,还将我接到他老家去,谁家的崽有这么好,而他自己,父亲病瘫在床,家里还欠债。最让人难受的是,为了我,他竟离开了与他朝夕相处的女朋友……这一切,我不感激他,我丁乃成还是个人吗?”
丁乃成止不住泪水的滚落,他伤心地呜咽着。
李叶扶过丁乃成,劝道:“那些小事,不值得提及,帮助您和泉子是我的一份心意,至于这笔款,我无论如何不能收。”
听此言,丁乃成极为不乐。情急之时,他将眼一横,狠心地说:“李叶,你如果再说一个不字,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父亲怒了,丁泉子立即出面打圆场,他劝道:“李叶兄弟,我们是由仇转恩,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也是一种社会的美德,你就收下我们父子的这份情意吧。”
说着丁泉子向李叶下跪了。梁局长扶起身边的丁泉子,朱书记立马解围,说:“听罢你们的故事,让我激动,让我高兴。”
说完他拉过丁乃成的手:“老丁兄弟,你这番苦心,让我钦佩,我祝您健康长寿。”
接着朱书记拍着丁泉子的肩膀,幽默地说:“泉子,你少年未努力,现在还是时候,走好自己的路,还要快点找个好媳妇。”
话提媳妇,满屋子里笑声朗朗。
接下来,当地电视台、电台、报纸全方位报道了李叶与丁家的故事。
李叶的事迹感动了一座城市一方百姓,更感动了甘甘,也感动了甘甘的父母。
周末之日,甘甘驾车领着父母前往龙凤山,一起去看李叶的双亲。
李叶知道贵客登门,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龙凤山。李叶与甘甘,龙凤相遇,满山的青枝绿叶在向他们呼唤,向他们招手,向他们祝贺!
编辑:刘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