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延科坐在从三亚凤凰机场起飞,向北飞行的一趟航班上。破晓时分的苍穹明净如水,广阔无垠,几颗星星在璀璨的天河间若隐若现。吕延科无心欣赏舷窗外美丽又斑斓的夜空,他的脑海里在反复回放二十分钟前妻子打来的那个微信电话。
“延科,快登机了吧?”
“嗯!正准备呢。”
手机打开的瞬间,妻子的问候,乘着无线电波,穿越漫漫星空从家中传来,这让舟车劳顿的他心底甜蜜蜜的。此刻,候机大厅内,电子幕墙显示时间为早上5点50分,大厅内挤满了熙熙攘攘的游客,这些旅人,大都是从内地赶来看海的,是奔着天涯海角的那片沙滩、海浪、椰林、红树林,奔着美丽的鹿回头而来,然后又满载宝岛美丽风光和迷人风情高高兴兴回家。现在,他们跟吕延科一样,也在整理随身行李准备往北飞行。
吕延科的行李箱中,有妻子最喜爱的欧莱雅护肤品,这是昨晚他在三亚解放路步行街为她专门挑选的礼物。每次出远门,为她带点儿什么,给她一份惊喜,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回来,刚好赶上你45岁生日,这回生日,一定好好犒劳你一下。昨天,我已到菜市场挑了一些食材,不知道你还需要什么,要不报个‘补充备单’给我?”
妻子的细致体贴,简直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不用了,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无论你做什么,对我来说都是饕餮盛宴,都是珍馐之美。”在家里,吕延科只是“吃货”一枚,厨房的事,都由妻子一手包办。
丈夫生日,易琼比自己生日记得还要清楚,吕延科阳历11月下旬生人,按阴历是小雪这天。时间就像流沙从指缝滑过,转眼,他们结婚19年了,18岁的女儿朵朵今年也考到了北京的知名大学。
许是“小别胜新婚”,想着出差两个月未归的男人马上就要回家了,易琼睡意全无,索性从床上爬起,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餐厅,把冰箱门打开,并将语音连线切换至视频连线向丈夫“现场报告”明天生日的安排情况。冰箱里面塞满了她提前准备好的丰富食材,“鲜羊肉炖闸蟹,再搭配紫苏和茭白做配菜,剁椒新鲜鲢鱼头,慢慢用火清蒸,再淋上蒜泥冬笋和腌辣椒调和而成的辅料……这些都是你平时最喜欢,让你齿颊留香大快朵颐的菜肴。除开这些,还得给你做碗长寿面,订个大蛋糕。”那一刻,易琼居然有些羞赧,情难自制的她,脸颊莫名飞出两朵红云,心海筹划的全是怎么给丈夫过生日的事,脸上洋溢着一览无余的幸福美好,好像回到了曾经的初恋时光。
“谢谢你啊,琼子,安排得如此丰盛,想得这么周到。”这么多年了,吕延科还是没改当年对妻子的这个昵称。
校园爱情总是那么浪漫而富有诗情画意。
“琼子,岁月真是不饶人,还记得毕业前夕诗墙公园的那次诗歌朗诵会吗?记得那个繁星闪烁的夜晚吗?那个夜晚多美啊。那个晚上,你这位我们学校当年的‘才女’‘校花’,在演讲台上朗诵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那个晚上,你穿着一件白底碎花连衣裙,头发高挽,清纯美丽,文静得就像戴望舒笔下那个哀怨忧伤如丁香一样芬芳的姑娘,骄傲得如同格林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
岁月回荡,多少往事已从记忆的皱褶里消散,但那个晚上,易琼怎么可能会轻易忘记、轻易切割?那个夜晚,已永驻吕延科心间,同样也永驻她的心间。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自己和吕延科都在桃州师范就读,她是学校文学社的骨干,正迷恋于写诗,对文学世界充满憧憬。吕延科哩,兴趣广泛,爱好运动,是校篮球队的中锋。由于两人不同班,当时,他们还只是一般同学关系,但正是这次朗诵会拉近了两颗年轻的心的距离。
那晚,公园里垂柳依依,江水微澜,夜风习习,人影绰绰,柔和的灯光下,石榴树上的枝叶间已开始撑出橙红色的小花。校团委在这里搞了一个青年精英沙龙,文学社、书画社、篮球队等学校各个社团兴趣小组的同学们都到场了。大家坐在公园一块碧草如茵的平地上,围成一个圈,看台上的同学依次表演才艺。轮到易琼压轴时,她那抑扬顿挫、吐字清晰的朗诵,犹如百灵鸟般的天籁之音,不仅攫住了同学们青春萌动的心,还吸引了公园里的许多路人。
活动结束,吕延科主动邀请易琼到诗墙脚下的江边走走,易琼没拒绝,跟着他来到江滩上。江面静若处子,吕延科和易琼两个人的心却像两只小鹿乱撞。在月光的偷窥下,在岸边栀子花送来的撩人清香里,在江水拍打江石溅起的晶莹水珠里,两人都怦然心动,他们注视着彼此,两双黑亮的眼睛都能映出对方的影子。他们谈成长、谈诗歌、谈那个年龄的激情与梦想,还谈毕业后各自的打算,当然话题最初还是从晚上的活动开始的。吕延科红着脸,嗫嚅地跟易琼说,今晚,你真好看,今晚,你的朗诵,让我改变了对诗歌的某些看法,原来诗歌的魅力,不光在文本本身,还可以通过声音的方式来诠释和表达。
爱的火花就这样将他们彼此照亮。这之后,易琼进了桃州市的银行系统,成了一名城市白领,吕延科去了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后跳槽至公安队伍。这期间,他们之间的感情得到了双方长辈的认可,爱情更像一株攀上了墙壁的爬山虎,长得郁郁青青。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三四年,一天傍晚,吕延科牵着易琼的手,在马路上漫步,他郑重地对易琼说:“琼子,嫁给我吧。”易琼竭力地控制内心的激动,平静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那一刻,金灿灿的斜阳洒在秋天的林荫道上,是那样明亮、耀眼。一个月后,吕延科和易琼领了结婚证,并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举行了婚礼,步入了幸福的婚姻殿堂。
“是啊!延科,青春一去不复返,但我们无须惆怅,只要珍惜当下。10月份,你从湘雅医院拿回来的体检报告,你自己是知道的,你的毛病一大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医生的话你可别不以为然,不当回事。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我和孩子着想啊。以后,你可不可以不像年轻时那样‘5+2’、白加黑地那么拼了?可不可以把节奏放慢一些,步伐放缓一些?别像现在这样,长年累月身体精力透支,隔三岔五奔波在出差路上,让家人见不着身影,家里就像你旅途中的某个宾馆似的,我和女儿就像你生活中的影子和空气……”易琼说这席话时,声音哽咽着,让吕延科听得揪心堵心,他仿佛看到了妻子眼角滑落的泪水。
旅客如同流水向登机口方向涌入,嘈杂声浪还有行李箱滑轮与地面摩擦的嗞嗞声响,将夫妇俩的通话声几近淹没。“琼子,不说了,登机了,现在很闹,手机信号一点儿也不好,反正等会儿就到家了,回家以后,我保证悉听遵命,按夫人说的办。”
吕延科挂断了手机。
二
易琼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能娶上这样的女人,吕延科一直觉得,这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也从内心里感激妻子对这个家的付出。而作为一名警察的妻子,易琼也更能体悟到那身藏青蓝背后的含义,自嫁给吕延科那天起,她这个警嫂身份就跟丈夫的警察身份构建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之后,她恪尽相夫教女之职,不仅包揽了全部家务,拉扯孩子,照顾老人,还要在他执行任务时,为他担惊受怕。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干警察这么多年,吕延科从当年边界所的那个小民警起步,到被借调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再到将“借”字去掉,这一路风来雨去,盾牌热血,他已从当初那个满头乌发的青涩小伙变成今天两鬓开始漫霜的“小老头”了,1975年出生的他,一张脸未老先衰写满憔悴,看上去就像1965年的,已被地球吸引力拽垮。尤其近年来,随着经济犯罪逐渐转向主流犯罪,他这个主办侦查员、二级警长,每年领导交办的卷子,还有市纪委、市税务部门提供的线索函就像一张张雪片飞到他的办公桌上。由于长期加班熬夜问卷,吕延科身体严重透支,连续几次的例行体检,报告都显示他身上很多“零件”出了状况。可出状况怎么办?他是警察,是警察就得坚持“轻伤”不下火线。
易琼呢?十九年的光阴,她的命运轨迹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十九年,如果放在岁月的长河里,那只是一瞬,可若把它安放在一段婚姻里,尤其是安放到一个具有“工作狂”的警察家庭里,显而易见,时光的磨刀石,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位曾经貌美如花的女人的,是足以将一个妙龄女子的青春韶华摩挲掉的。毕竟易琼只是吕延科眼中的白雪公主、心里的丁香姑娘,并非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有时候,吕延科会拿妻子与她的闺密夏雪比较,当年,夏雪与易琼同为桃州师范文学社社员,同为学校几朵著名“校花”之一。十九年后,夏雪芳华未歇,身姿曼妙,略施脂粉的一张脸还像年轻时一样花团锦簇。即便眼下也步入中年妇女行列,若不是耳后的一块皮肤有些褶皱,依然看不出有多少时光流逝的迹象。夏雪之所以变化不大,是因为,她毕业后,就嫁给了桃州本地一位富商,从此养尊处优,玉食锦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是妻子,曾经她也有光彩照人的容颜,有一双手捧诗书的纤纤玉手,少女时,她的那双手温润如雪、细软白嫩。如今,这双手因为家务粗活的烦琐,已变得越来越粗糙;那张脸因为事无巨细的操劳,也在一天天地褪去细腻光滑的色泽。现在,他每次摩挲着妻子那双不再绵柔的手掌,心底就有暖流涌起,也有愧疚自责。透过时光尘埃,吕延科能依稀看到岁月是多么的无情且强大,看到那些因偶然被改变的不同人生,看到自己身为警察的担当和磊落,妻子身为警嫂的付出和伟大,更能看到有一种能打败一切岁月的善良。
飞机在天空中穿云破雾,吕延科在家事里拨云见雾。机舱内鸦雀无声,乘客们因为登机早起没睡好,都很困乏,都在利用这个间隙补上那截欠下的睡眠,只有一袭红装的俏丽空姐在过道间来回走动,检查乘客安全带有没有系好。在这样的静谧里,吕延科一遍遍地细细品咂着妻子的那些话,那些温婉含蓄语气娇嗔的言语,看似轻描淡写波澜不惊,实则句句戳心、字字入骨,风轻云淡柔情似水里既有对丈夫健康的焦虑担忧,也掺杂着她的泪花和隐忍。
吕延科伸出巴掌算了一下,从结婚到现在,自己陪妻子看过几场电影,结婚纪念日、情人节给她送了几束鲜花,他心知肚明,一清二楚,甚至有时到学校开个家长会,在妻女眼里都变得那么幸福、那么奢侈。可易琼呢,总是甘愿置身丈夫幕后,给他默默支持,做他坚强后盾,从未因他工作忙顾家少的问题,跟他红过一次脸,说过一回气话。一想到这些,他就愧疚不安,再也无法平静,那些五味杂陈,那些心酸沉郁,似乎随着时间越来越沉默,如果不去触碰,它可能安之若素,波澜不惊,但一旦被碰撞,便犹如电光石火,潮汐海浪,在脑海中的某个地方,轰然回响。
45岁,自己的身份将从“小吕”模式切换到“老吕”位置,以后单位那些称呼他为“小吕”的领导,也该改口叫他“老吕”了。按照国际惯例说法,这是一道从青年跨入中年的门槛,过了这个重要分水岭,无论是从遵循自然规律,还是尊重生命科学来说,都越过了意气风发的激情阶段。而自己这个超负荷运转的警察,是不是可以歇一歇了?
在万米高空上,吕延科百感交集,那些挥之不去的平常往事,也随着他的身体一同被飞机带入了云端。这些平常往事,尽管已经时过境迁,相隔二十几年的漫长,但依然值得被倾听。
三
那是20世纪最后一年,那年初春,南国深山里覆盖的斑驳白雪,很多还未来得及消融,整个大地孕育着的春天的希望,被一场又长又狠的倒春寒阻碍住。一天,寒风凛冽,在被一块块红色紫云英和残冬气息包围的校园内,吕延科执教学校的校长正语重心长地跟他谈话:“小吕老师,你不是想当警察吗?县公安局在组织新警遴选,这是一个好机会,你可千万别错过……”
“天下安危,公安系于一半”,当警察是吕延科心仪已久的梦。第二天,吕延科从学校出发,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到墟上,再乘坐从墟上开往县城的班车,来到县公安局报名。笔试、体检、体能测试、政审,一路顺利,三个月后,吕延科收到县公安局的入警通知,这一转身,让整个吕氏家族喜大普奔。按说,吕家是教育世家,教书育人同样光荣,吕爷爷是旧政府的私塾先生,吕爸爸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执教,当了一辈子小学校长,吕延科的姐姐师专毕业后,也被分到父亲学校跟父亲由父女关系升华为同事关系。家里祖祖辈辈与粉笔教鞭为伴,却从没出个穿制服的,这一直是吕家的遗憾,这下,突然冒出一个警察,对吕家人来说,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吕爸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每遇到熟人都喜滋滋地向别人“显摆”,“俺儿子‘考上’警察了,以后,俺家也有摸枪杆子的人了。”
吕延科换上警察制服那天,吕家更是欢天喜地张灯结彩跟过年一样。那时的警察制服,还没有现在的警服这么吸人眼球、威严庄重,草绿色布料、红颜色领章、金黄色帽徽,质地粗糙,土里土气,但吕延科身高一米八六,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穿什么都精神,即使穿身蓑衣也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何况警服呢。看着牛高马大的儿子披着这副“行头”走进家门,父亲喜形于色,两颊都笑成了花。那天,吕父特地到学校食堂订了几桌酒菜宴请亲朋同事,晚上还在学校操场放了一场《便衣警察》的电影。
从警生涯第一站,吕延科被县公安局安排到辖管的草山头镇派出所工作。这里古属楚地,处身湘鄂边界,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在此接壤,以草山头山脉中线为界,自清初以来,山北隶属湖北,山南为湖南辖管。山下数万边界民众世代定居在此。大自然的馈赠使他们不仅坐拥充裕的山林资源,还占据着丰富的湖区资源。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与资源优势,让两地边民很长一段时间都过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充盈且富足的生活。
草山头不高,海拔不足300米,只因突兀于两大平原之间,能在一马平川之上一峰独秀而占尽千秋之美,因而显得特别气势雄伟。置身山巅,四面眺望,5月的草山头似锦如画,五彩斑斓,格外美丽。山上百鸟欢歌,蜂蝶繁忙,野茶青青,瓜果初始,阵阵微风袭来,透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山下满目的河港湖汊纵横交错,炊烟村廓尽收眼底,沃野平畴一望无际,让人感觉世界是以这里为圆心向周围无限展开的。特别是那些郁郁葱葱犹如海浪一般波涛汹涌的绿,美不胜收,令人心旌摇荡,炫目得可与铜官窑、景德镇瓷器的精美釉底相媲美。山脚下朝东南的一侧,是新中国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著名荆江分洪节制闸工程所在地。当年,为治理长江水患,第一代中央政府领导一声号令,湘鄂两省的几十万民工,穿着草鞋踏着冰雪浩浩荡荡朝这里会聚。为督导工程质量进度,周恩来总理曾数次莅临工地视察。
报到那天,吕延科的师父,即草山头镇派出所所长曾大铭,和他进行了深入谈心。曾大铭拿出自己私藏的平时都不舍得喝的上好毛尖,还在茶几上摆了几碟新鲜的时令瓜果,款待吕延科,这种待遇可谓空前,也让吕延科受宠若惊。深受感动的他,一边连声致谢,一边举手向曾大铭敬礼,“所长,您太客气了,这让小吕我怎么担待得起。”
“来来来,小吕,快请坐,别那么见外,你是所里的‘新鲜血液’,我这样做于情于理,应该的,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家人就要情同手足,亲如兄弟。”曾大铭拉下吕延科那只敬礼动作还不够规范的手,把他按在沙发上。“小吕,对草山头第一印象怎么样,还好吧?不会觉得委屈吧?”曾大铭关切地问道。
“所长,哪里、哪里。这里一看就是个好地方,青山如黛,水流潺潺,人熙潮涌,我是求之不得啊!”吕延科说。
“不愧是当过老师的,说话与看问题的水平和高度,跟我们这些‘大老粗’就是不一样。你讲得没错,草山头还真是个好地方,俗话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这里虽然号称边区,山高皇帝远,距县城近百公里,却是除县城之外的另一个‘小香港’。”曾大铭打趣道。
顿了顿,他又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地敞开话匣子:“事物的属性总是充满辩证和两面性。草山头,是总理来过的地方,留着伟人足迹,是光荣的地方,更是锻炼人的地方,能到这里工作,你应该感到荣幸。这个地方嘛,说它大也不大,说它小还真不小,楚湘文化在此对接,水利文化在此落地,加之两省都在草山头山顶上建有庙堂寺院,迎迓着远近朝拜的信徒,平日,山上晨钟暮鼓,香客如云,香火旺盛。各种文化的交融碰撞,既给这里带来美的和弦,也会制造杂乱的音调。草山头还是湘鄂两省的边贸重镇,历来地位突出,商贾云集,三教九流,鱼目混珠。总而言之吧,繁华喧嚣的背后,时时都有暗流涌动,社情民意相当复杂,你得有脱层皮掉身肉的思想准备。”
谈心结束时,吕延科迫不及待地向所长请缨要立即投入工作,曾大铭叫他先熟悉情况,不要急于求成。说着,他从办公室书橱里搜出一本封皮泛黄的《草山头志》递给吕延科,“小吕呀,你刚来,两眼一抹黑的,所里暂时不给你安排具体工作,你先把这本书给我好好啃啃,然后,一边啃书,一边与边区群众多接触,等你做足这两门功课,就算具备了基本功,算入了咱们草山头这个门槛。”
曾大铭行伍出身,原师机关副营职参谋,转业到公安系统后,便被指派到边界所上班,此后,落地生根,一直待在草山头派出所再没挪窝。当兵的吃得了苦,曾大铭从驻村民警干起,然后是副所长、所长,一路干下来,从青丝到白头整整干了12年,总算官复原职,回到曾在部队时的副科实职岗位。
四
吕延科算是曾大铭带出来的最出色的徒弟,他不是科班出身,却是学得最精最具‘潜力股’的那个。为了当好一名优秀职业警察,他按照师父为他量身定做的人生图纸,按图索骥,学着师父当年做新警时的样子,每天走村入户和老百姓扯白话,拉家常。吕延科和老百姓扯白话,就坐在屋场晒坪,或者悠闲地围炉一圈,泡几杯草山头半山坡上长出的天然野茶,然后,大家一边“滋溜滋溜”地喝着滚烫的热茶,一边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侃开。这种方式看似散漫,其实不散,正如文学评论家所说的散文的特点是“形散而神不散”,扯白话其实是获取草山头社情民意的最佳途径。扯白话有时会扯到很晚,扯到傍晚太阳落山,扯到村庄电灯亮起,扯到夜鸟浅吟低唱,扯到虫豸窸窣呢喃。水乡的夜真美啊,它褪去了白日的冷傲和孤寂,平添温润与唯美,仰头望去,宝蓝色天幕上缀满星星,星光一闪一闪,像调皮的孩子眨着眼睛,星星金橘色的光泽,将一幢幢农家瓦屋涂抹得斑斓锦瑟。柔美的月光,扬起白浪一般皓洁的光辉,像一条河,冲刷屋前的竹林和果木,也像母亲的手抚摸大地,抚摸庄稼,千里平野到处浸透着水意,散飘着稻穗和野草的清香。在这自然界最曼妙的图画里,夜的水乡安宁静谧,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就像在月夜里摇呀摇的一只船,踏着绿岛小夜曲的线谱缓缓驶来。吕延科和村民就坐在这只船上,一起水乳相融,一同融入夜色,也成了夜的一部分。
为更好地掌握社情民意,倾听群众诉求,吕延科每次走进农户,都不带本子,他把所有听到问到的东西,印在自己的脑子里,放在心坎上。不带本子,是可以与群众拉近距离的,不带本子,能让群众没有拘束感与压力感,群众就不把他当公家人,而把他当亲人,当自家儿子,当邻家那个哥哥抑或弟弟,一些掏心窝子的话,都愿意跟他说。到后来,日子久了,吕延科甚至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警察身份、国家工作人员身份,只要群众家里有活儿,他就第一时间赶到,跟着一起干;干完了,就和群众一起吃糍粑和粗茶淡饭,一起在屋场上打哈哈。
一晃,吕延科来到草山头已多半年了,见师父还不给他安排具体工作,有些憋不住了。一天早饭前,他陪师父来到草山头脚下的虎渡河边晨跑,两人沿着河滩跑着,河流在眼前无声地流淌,河水泛着潋滟波光,被朝霞映红的河面,仿佛开出了无数朵小红花。时令正是2月,料峭的春寒里,河边空气愈发清冷,恍惚有许多根看不见的紧绷绷的弦。河滩上那些稀疏的芦苇,还没有返青的迹象,衰败的芦叶上凝着一层淡白的霜,白霜也覆盖在河滩的枯草和田埂边的油菜花上。
吕延科和师父的脚板落在草丛上,踩得那些毛茸茸的霜花“嘁喳嘁喳”响,那碎裂的声音,如同金属撞击、玉石碰撞时发出的铮铮之声,也犹如秋风呼啸撕丝裂锦发出的飒飒声响。师徒俩大口大口呼吸着清冽的冷气,吐出一团团白雾。师父跑在前,吕延科跟在后,他的呼吸声比师父还响。师父见他跑累了,就停了下来,找来一堆干枯的芦苇铺在地上,两人并排坐在上面休息。面对初升的春阳、跳跃的波光和匆匆赶路的流水构成的一幅美丽剪影,吕延科心头涌上一股淡淡的惆怅。
见吕延科望着河水静静发愣,一言不发,闷葫芦一个,曾大铭纳闷儿了。
“怎么啦?小吕,心里有疙瘩?”
“没疙瘩!”吕延科吐了吐舌头,极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听话听音,他嘴上说没疙瘩,但曾大铭却听出了他话里有话,语气中蕴着一腔怨气。
“有疙瘩,别给我藏着掖着,年轻人要爽快,光明磊落,别有弯弯肠子。”
吕延科依然拉长着脸。“师父,既然您都看出来了,那我就开诚布公,推开窗子说亮话。”
“你说。”曾大铭军人作风还在。
“师父,我来所里时间不短了吧?”
“九个月零九天。”
“都九个月零九天了,按年头算,也有两个年头了,您咋还不给我安排具体工作?我来这里不是想着混日子、吃白饭的。我是想来做只‘鹰’的。”
“谁让你吃白饭、混日子了?谁妨碍你做‘鹰’了?”曾大铭反诘道。
“我这天天跑龙套,当群众演员,打擦边球的,从来没叫我主卷过一个正儿八经的案子,不是混日子、吃白饭,那是什么?”吕延科也不依不饶。
“小吕,先别猴急,等把翅膀练硬了,案子有的是让你搞,现在你羽翼尚未丰满,同志仍须努力。你看看,你刚才跑步的那个熊样,年纪差我一大截,跑步落我一大截,跑的速度比我慢,比我还累。你敢说,这叫翅膀硬吗?”
吕延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曾大铭这番话,还真的没说错。是啊,自己年纪轻轻,比师父小十几岁,跑这么几步路,师父动若脱兔,自己却累成了一只乌龟,不认不行啊!倏地,他耳根发烧,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曾大铭真正给吕延科交办具体工作,放手让他上案子,是在吕延科通过司法资格考试之后。吕延科勤奋好学,记忆力强,从教师跳槽公安,他的初心是想来做只展翅翱翔的“鹰”的。“鹰”是天空的精灵,做那样的精灵就得有翱翔蓝天的本领。源于这一目标的驱动,自来草山头的第一天起,吕延科就开始精心准备,他买来了法律书籍,报了司法培训机构的学习班。这年3月,也就是那次陪师父在虎渡河边晨跑后不久,吕延科成竹在胸走进考场,并以高分一举拿下了法律职业资格。当时县公安局和他一起参加司考的,还有几位警校毕业的年轻警官,但最终无缘“证书”。曾大铭见那些“正规军”全军覆灭,唯有吕延科这个“半路民警”杀出重围,打心眼儿里愈发觉得这伢子确是一块好料。
曾大铭果然信守承诺,见吕延科翅膀逐渐硬了,本本也拿到手了,就交办了他一个案子。草山头派出所除了山下管着边界数万群众,山上还管着两省寺院几十号和尚、尼姑。而曾大铭交给吕延科办的这起案子正与山上的寺庙有关,与庙堂内的和尚、尼姑有关。严格地讲,这不是一起真正意义上的案件,而是佛门与佛门之间因利益之争相互扯皮引发的一场闹剧。所里接警笔录当时是这样记载的:据草山头湖北属辖尼姑庵住持丘尼法师“案报”,隔壁湖南寺院的年轻和尚弘智深夜潜入她们的尼姑庵中,将芳龄十九法号慧芸的女尼强奸,慧芸现已怀孕,天天吵着还俗要与弘智和尚结为秦晋之好。老尼姑数次与湖南寺院主事方丈交涉,要求湖南寺院面向社会,以召开新闻发布会形式公开向湖北尼姑庵赔礼道歉,同时,严惩弘智的流氓行径,将其清除出佛门并送公安机关法办。但湖南寺院主事方丈,只同意将弘智清除出寺院,不接受丘尼法师所谓“强奸”荒唐一说,更不答应丘尼提出的公开赔礼道歉的要求。这事扑朔迷离,匪夷所思,就像埋在深水里的一颗定时炸弹,甫一出水,就在山上山下传得沸沸扬扬,引发轩然大波,并招来两省周边很多群众看稀奇热闹。
佛门圣地,清净之土,岂能容忍这种不耻之事玷污白墙高瓦的庙堂庭院?那些天,县公安局的督办电话接二连三地打到所长曾大铭的座机上,要求迅速厘清事件真相,消弭其不良影响。这是吕延科经办的第一个“案子”,为了打好“头炮”,把它办得漂漂亮亮,那些日子,他隔三岔五往返于派出所与山上寺院之间。湘鄂边的初夏多雨,那年尤甚,雨水缠绵了许久未歇,黯淡了夏日的蓬勃生机,也给上山“调查取证”工作增添了诸多困扰。时过境迁,吕延科仍然记得“办案”第一天上山的那幕情景。那天,山雨下得很大,吕延科和工作搭档、所里新警小黄正在去往寺院的路上。草山头海拔不高,山势却格外陡峭,从山下到半山腰,有柏油路可抵达,他们开车只用了10分钟,但从半山腰到山顶就没有车路了,只有一条行人踩出的步道,车辆根本上不去。吕延科和小黄将警车停好后,变车行为步行,继续向山顶开拔。山雨越来越大,他们踉踉跄跄地行进在这段高低不平、土石叠加的路上,密密丛丛的树林和漫天雨雾遮住了他们的视线,树下面的石缝间长着的青苔和带刺小灌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在大山敞开的博大怀抱里,各种爬虫类动物在林海里自由快乐地穿行,各种野草野花漫溢出新鲜植物气息,山上的红杜鹃也打响了初夏的第一枪。面对眼前这大自然赏赐给人间的美妙风景,吕延科和小黄不仅高兴不起来,心底反而生出一腔悲壮,因为幽幽深深的寺院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们穿着胶鞋手执砍刀,决绝地朝山顶攀爬,山雨浇湿了警帽和警服,身上也起了微汗,吕延科和小黄索性摘下帽子拎在手里,警服也敞开着,蜗牛攀爬般地慢慢移动。快到中午时,两人终于到达山顶位置,这时山雨已经停歇,山上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尖锐的鸟叫划破天空,转眼又消失不见了。一阵山风拂来,久违的太阳也跟着露出笑脸,阳光轻轻地洒在吕延科和小黄两只“落汤鸡”的身上,恰到好处地温暖着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山顶还算开阔,眼望山门,寺庙依山势而建,星罗棋布点缀,里面布局一览无余。正中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铁香炉,左右两边各有一株古樟,树干合抱,树冠撑开若伞,枝繁叶茂,浓荫匝地。往后是厢房,分别是寺院僧人和尼姑们住宿修行的地方。“到了,到了,总算到了。”小黄手指着这片隐于翠绿之中,矗立山崖之上,幽静森然,能望空一切的房子,大声喊道,那洪亮的声音在幽深的山寺中回荡,显得很突兀。
“寺院有尘清风扫,山风无锁白云封。”吕延科也一眼瞥到了寺院门前的那副对联,他愣怔一下,佛门乃圣洁之土,也正如这副对联所说,它什么时候都是让人景仰的,面对苍生,它的大门永远都是敞开的,但为什么就发生了尼姑被和尚弄大肚子的这种事哩,且还是尼姑招致和尚的强暴?吕延科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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