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姥姥说了无数遍,她不是疯子。我当警察前就接触过老姨。老姨不是我亲姨,她是我外祖母家对面高姥姥家的小女儿。老姨微胖,其实她的微胖体现在脸部和臀部,她是那种微胖的有些性感的女人。老姨很白净,圆脸大眼睛,高挑个,扎两个大辫子,辫子又黑又粗,我喜欢她的辫子。谁会认为她是一个疯子呢。
我上警校那阵子很少去外祖母家了,渐渐地淡忘了老姨,听母亲说老姨出嫁了,她出嫁那年都三十三周岁了,还听说她找的丈夫是一个很丑很矮的男人。过春节初二那天,我在去外祖母家看到了老姨和老姨夫。老姨夫真的很丑,一嘴龅牙发黄,他微笑的和我解释,他是小时候在老家喝井里的水把牙喝脏了。他的眼睛像是两个灯泡鼓鼓的。我说,老姨夫您的眼睛是不是跟喝井水也有关联。他问我什么叫关联。我笑了,他脸通红。母亲说我没大没小,再有两年毕业了就是人民警察了,可不能说话不着边。老姨夫脸红的时候让我为老姨感到冤得很。
在警校住校的时候我梦里见到过两次老姨,好像老姨在说我喜欢你类似的话。我猛然苏醒,真的想去外祖母家,也好像是思念外祖母了。周六放学我直奔外祖母家,我穿着崭新的学生警服特意到对门高姥姥家,和高姥姥唠家常,老姨没有来。高姥姥说老姨结婚之后很少来,她在周日还要去婆婆家,一个月来一趟就不错了。我有些失望。
高姥姥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听外祖母讲,高姥爷是我一岁的时候跳河自尽的,他在工厂是行政科副科长,据说贪污了粮油票,工厂要开批斗会,他害怕,也嫌丢了全家人脸面,他选择了放弃生命。可怜了高姥姥。那时候老姨才十三岁。高姥姥大儿子初中毕业,本来可以留城里分配工作,由于家庭出身,他去东北下乡。高姥姥天天哭,没良心的孩子他爸,你躲清闲去了,把这堆老老少少给了,我也不活了。高姥姥说不活了,可是她依旧坚强地活着,为了她瘫在床上的公公,为了五个儿女。就是那年一个深夜老姨发作了羊角风,医学讲叫癫痫病。我上小学那年看到过老姨抽羊角风。老姨脸色惨白,整个人抽泣着,缩卷着身体,口吐白沫,高姥姥赶紧用大拇指掐住她的人中,大概六分钟左右老姨会慢慢苏醒过来,之后她傻笑一阵子。高姥姥就会说,造孽呀!造孽呀!我是缺了大德了……我闺女她是疯了,真的是疯了。
老姨在学校也是时不时地犯癫痫病,被同学们起哄叫——小疯子。学校领导和老师尽管百般呵护老姨。那一群群的孩子毕竟年纪小,没有同情心。高姥姥为此没有少和一些家长吵闹,有一次高姥姥煽了一个高个子男孩的嘴巴子。最后到了派出所。
我外祖母心地善良,经常开导高姥姥,算了,他高婶,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到月底外祖母会给她家一些粮油票,有的时候也塞给高姥姥几毛钱,多了一两块钱。母亲告诉我,高姥姥说过你外祖母比她亲姐姐还亲。那个时候,高姥姥的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基本不敢登门,害怕蘸上亲属是坏分子的名声。那年冬天高姥姥的日子实在难以维持,大儿子下乡,二儿子在郊区的砖瓦厂上班,剩下的三个孩子年幼上学,高姥姥给街道干些糊纸盒的活计,一家人还没有到月底就要“借粮”。腊月高姥姥把裤腰带搭在了门框上,就在危难的时候我外祖母进来了,救下了高姥姥,外祖母哭着说,他高婶,你可别想不开,你不能像他高叔一走了之,你的五个孩子可咋活呀……高姥姥至此认定了外祖母就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一九八六年警校毕业分配到了西青路派出所,第一天值班夜里出警就是命案。辖区玩具厂宿舍一名男职工上吊自尽。男职工是用裤腰带绑在了电风扇上,法医说,如果电风扇在屋顶上不牢固就好了,那样他就会掉下来不至于死了。刑警队长说,屁话,他上吊死不了,还会吃安眠药,还会割腕,还会跳河,他自己想死谁也拦不住。我在警校学过痕迹检查,我有点疑惑,我觉得这个男子不太像是下定决心自杀,可是不敢说太多话,这只是初步鉴定,最后的尸检报告还要等市局刑科所拍板定案。刑警队长没怎么让我靠前,他说,你是刚毕业的吧,还没有女朋友,没结婚,别太靠前,以后案子多了。
我当时不知道是感激他,还是怨愤他。等死者家属来了,我吓了一跳。我看见老姨了。死者是他爱人——老姨夫。我有些惊呆,失口喊了声——老姨,又说了一句——怎么是您?刑警队长回头看了我一眼,扭过头说,你家亲亲。不,是我姥姥家邻居。他说了声,好。又说,你和大李回所里给死者家属取一份笔录。
老姨看了一眼老姨夫尸体,没有一滴眼泪,只是轻声细语说,我的命和我妈一样,还好我没有孩子,没有牵挂,你愿意死就死吧!走,我和你们去派出所。老姨说完看了我一眼,她突然哭了起来,哇哇地哭。小文呀,你说我可怎么活呀,她的哭喊让我无比的尴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我的亲姨,或者更亲的亲属关系,我想解释都没有能力。她还靠近我,趴在我肩头上恸哭起来,瞬间,她浑身抽泣,我用双手慌忙地抱住了她,她口吐白沫,眼睛向上翻滚,霎那间她的眼眶里全是白,就是俗话的“翻白眼,”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心底里冒出了一阵的怜悯。
不知道底细的刑警队长让法医赶紧抢救,跟着说,快,叫120救护车送医院。
事后,刑警队长破口大骂我,知道她是癫痫病,在抽风,为什么不讲,我看你小子和她抱在一起,她看到了你才开始哭泣,才开始犯病。
二
老姨夫自尽事件,市局刑科所最终鉴定结论——自尽身亡。我的直觉一直有一个疑惑,老姨夫不像是狠心自尽的,或者说就是自尽也是被动的,为什么,我认为老姨夫的死亡,开始老姨到了现场一丁点没有惊恐感和对丈夫的死亡恸哭感,她到达现场表现的是冷静,是麻木,是无所畏惧,甚至是早就有预见性。现场勘验分析我认为也是有一些疑点的,比如现场老姨夫上吊的电扇为什么那么牢固,如果一个用了几年的屋顶吊扇还那么结实,说明它在今年或者最起码是去年维护了一下这个吊扇,把吊扇固定螺丝再次加固。可是事后我一个人去了现场,发现屋顶吊扇处有很厚的油腻,一看就是多年没有触碰过了。
“难道现场的侦查员和刑警队长没有发现吗?或者他们不愿意找事,现场勘验,刑科所鉴定以及家属一至认定老姨夫自杀。”老姨夫的父亲说过他儿子年轻时候因为失恋就患了抑郁症,在家里多次要自杀,亏得娶了同厂的漂亮媳妇,要不早死了。那个时候我年轻,也不敢想的太复杂,我也害怕自己没有经验,误判了现场,或者在牵扯出来老姨,老姨够可怜的了,一个美人嫁给了丑陋的男人。
记得我在和老姨交谈的时候,她特别平静,交谈期间和交谈之后我认为她不是疯子,不是外祖母家邻居们口中的疯子。也不是高姥姥说的,我闺女是个疯子。她谈话的语速和语言那么的逻辑,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她语言能够让你的询问感到有些多余,还不如让她直接叙述经过。她说,我不喜欢我丈夫,可是他心地善良,好多人说我像埃斯梅拉达,说他是敲钟人卡西莫多,雨果,法国作家,小文你是知道的,你妈说你喜欢读书,你一定知道雨果,你也一定看过《巴黎圣母院》……现在想想克洛德•佛罗洛,那个副教主道貌盎然的嘴脸。哦,老姨咱不说巴黎圣母院的故事,说说老姨夫死之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有,他挺正常。
他死的那天一早我回娘家了,我还说让他晚上去我妈家吃三鲜饺子。她又平静地回答。
……
走去派出所大门,她又回过头和我讲,近一段时间我会在我妈家住,不回家了,我的那个家阴气太重,你要是去你外祖母家记得到高姥姥家,我等你,等你一起聊聊巴黎圣母院,还有尼罗河上的惨案,福尔摩斯,你是警察,要多看看这些书,将来要破大案的。
好的老姨,您节哀。我说。
她似乎是微笑,带着满意,甚至是喜悦。突然间在阳光下我感觉周身惊悚,发抖,来自内心的一个恐惧的念头。瞬间又消失。
她离开派出所之后的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为老姨伤感的感觉。
我刚到派出所,三天一个班,赶上的案子特别多,辖区一帮学生不听话,我们还要做思想工作。辖区入室盗窃案频发,我们就蹲堵,甚至用橡皮膏粘住上眼皮,害怕闭上眼让坏人跑掉。好几个月没有去外祖母家,母亲告诉我外祖母想我,还说每次去都要碰到高姥姥家的老闺女,她都要问你怎么不来,是不是又有案件了,是死人的案件吗?她说的我直发抖。也许她真的是疯了。母亲讲。
我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感觉老姨希望见到我聊聊埃斯梅拉达,或者福尔摩斯。
对了,你该搞对象了,我们单位的刘阿姨闺女在税务局当干部,挺俊的,像刘姨,高挑个子,细白的皮肤,还有一双大毛眼,工作又好,那天见见。
我脸又红了一下。急什么,我刚二十二岁。我说。
二十二岁,不小了,在谈个一两年,再结婚,有孩子,你说,你该多大了。我二十三岁的时候都生你了。母亲开始了唠叨,她又说,你外祖母想抱重孙子了。
想到了外祖母我又会想到老姨。小的时候我在外祖母家寄养,那个时候老姨是一个梳着两个大辫子的小姑娘,她一放学就要到外祖母家,她到外祖母家的主要目的就是来看我,甚至可以说是跟我玩,那个时候我也就一岁多。
我上小学了,就回到了父母身边,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是不在一个行政区,平时很少去外祖母家,每到星期日去一趟外祖母家,后来父母忙于工作,我的学习任务重了起来,两个星期,甚至一个月去一趟外祖母家,外祖母想我们了就会让外祖父送来包好了的饺子,我最喜欢吃外祖母包的白菜肉馅饺子和羊肉沫杂酱捞面。
日子很快,我终于听从母亲的建议和税务局的女干部见面了。她高挑个子不假,但是身材有些壮实,说胖吧也不是那种肥头大耳,说她苗条吧,那样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们见面的地点在河边,是夏天晚上的七点半。我没有心思地陪她溜达,她倒是口若悬河地和我讲述他们税务局男男女女的事,我在想她是不是有些精神不正常,甚至是有些“疯。”就是那么的巧合,我眼前一亮,我看到了老姨,更准确讲是老姨喊了我一嗓子。喂,小文,是你吗?你女朋友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面女朋友,也是第一次失恋,其实不是失恋,是我没有嗅到女人的味道。为此母亲唠叨我很长时间,说她的同事刘姨很气愤,说我不尊重她的女儿,说我大男子主义,说我在路上碰到了一个老女人话匣子才打开,说我和她漂亮的女儿一句正经话没说,就说了一句,算了,我们还年轻,还要学习,谈恋爱早了点。
三
过去三年了,我在派出所当上了副所长,这可是全市最年轻的副所长。这一年我二十四周岁,本命年。老姨三十六周岁也是本命年。她一直没有再婚,听说好多人给她介绍对象,大部分是她拒绝。我母亲还给她介绍一个海军军官,老姨开始满意,后来听说海军军官有两个孩子,她不想当后妈,这一次她拒绝的有些惋惜。
不知道为什么老姨夫死的现场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三年了我似乎没有忘记从警的第一次出警,当时在现场我就是有一种凶杀案的感觉。案件分析会上我大胆说出了想法,刑警队长大声呵斥我,怀疑可以,要有证据,懂吗,现场不是书本里的小说。
老姨夫比老姨大三岁,他死的那一年是他的本命年。
老姨夫的父亲对我们说过,我这个儿子小时候那个俊俏,别人都以为他是个丫头了,细白细白的。就是那几年困难时期孩子吃不饱,尽是粗粮,没有营养,长的憋屈了,初中毕业顶替我到了玩具厂,先是烧锅炉,后来小张厂长看他老实肯干,又不怎么爱说话,把他调到司机班学开车,其实我知道小张厂长多少也是看我的面子,他进厂的时候就跟着我学徒。他要不是厂长司机我儿媳妇儿那么俊俏的女孩能看上他吗,哎,我儿子没有那命,厂里的小青年说真是武大郎娶了潘金莲。儿子偷偷地哭了好几次。不过还好,我儿媳妇不是潘金莲,她对我儿子挺好。可惜儿子没福气,也没有留下一个后。老姨夫父亲说了,抹了一把眼角。一年后听母亲讲,老姨夫他父亲过了半年去世了。据说他母亲一年之后找了一个后老伴。母亲还说老姨夫爸妈都是体面人,长的俊俏,他姐姐就是一个大美人,就是更可惜了,高中毕业响应号召去支援边疆,在路上出车祸殉职了。
外祖母家住的是大杂院,也不算太杂,院子里有三户人家,外祖母在东面,正南正北,是最好的位置,据说是家里能出当官的位置,是旺宅,可是外祖母一连生出六个女儿,气的太姥爷说外祖父没能耐。左边是李大夫,李大夫是南方人,说是他父母亲在这个地方上大学分配当地医院的,他们家的亲属都在南方。李大夫爱人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女儿,李大夫没有再婚,自己带着女儿生活。李大夫退休了,有的时候还要去医院,他是专家,带着博士。他女儿在眼科医院当大夫,他女婿是本市石油公司总经理。外祖父说,咱们旺宅,旺了他们李家了,他闺女是医院主任,他女婿是总经理,你瞧美的李大夫秃头顶都长出了几根毛。
我当上派出所副所长,外祖父笑得合不拢嘴,他偷偷地和我讲过,你从小在这个院子里,这个屋子里长大,所以在旺宅里成长,一定是当官的。你太姥爷买这所房子就是想让我们有出息,没成想福气运气给了你——我的大外孙,要珍惜。我笑了笑,说,谢谢姥爷。外祖父满意地点着头。
高姥姥家在外祖母家对面,她家是一排三间房屋,就是夕照,到了下午太阳才能到她家。高姥姥孩子多,四个儿子结婚轮番住在这里,现在只有外地回来的大儿子一家跟高姥姥住在一起。老姨死了丈夫,高姥姥不让她回家住,这几年她一直和母亲挤在一起。她大嫂子有的时候不满意说,不行让你侄子住你的房子,反正你也不找男人了。高姥姥就会和她吵闹,我的房子让我闺女住你管得着吗,不愿意住你滚。为此外祖母没少给她们婆媳劝架。说归说,闹归闹,她们依旧一个锅灶吃饭,住在一起。外祖母告诉我,对面老姨她嫂子也不厚道,总说老姨是疯子。
自从老姨夫死了之后,老姨癫痫病犯得越来越少,那个时候,尤其是婚后,她几乎每天抽风一两次,高姥姥哽咽讲过,可怜的老闺女有一天连续抽了五次风,孩子脸煞白,吓死我了,真想替她受这份罪。外祖母边说边擦拭着眼泪,我望了一眼对面的窗户,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担心老姨。
我二十六岁这年两件喜事,一是我找了爱人,就是我们所分配的大学生小甄。二是我调到分局刑警队任副队长。我结婚那天,外祖父把胡同里的邻居请了个遍,当然更少不了同院的李大夫,外祖父还特意告诉李大夫,一定让小姨父总经理一家人来,我孙子可是刑警队队长。高姥姥特别爽快答应了一定全家老老少少14口人一个不拉。
高姥姥失言了,她家老老少少去了13口人,唯独老姨没有去。在我的心里我是非常希望老姨来参加我的婚礼,希望看到她高兴为我祝福的样子。
说不定,结婚现场人多,老姨紧张,怕再犯癫痫,那样她怕搅乎了你的婚礼现场。母亲劝慰我说。
她不是不犯病了吗。我说。
你这个孩子,死心眼,她又不是你亲老姨。母亲含着一丝笑容撇了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老姨没有到我的婚礼现场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毕竟在我幼年童年的时代老姨算是我的玩伴。
四
外祖母家那条长长弯弯的胡同,一个惊天的大爆炸新闻传到了我耳边。老姨生了一个女儿。最奇怪的是老姨自己讲,她是在梦里和老姨夫相见了,在阴间的老姨夫是一个帅小伙,而且是一名将军,她说,老姨夫感觉对不起她,让她还回到阳间,要给她一个女儿陪伴她。就在我结婚的前几天她走了,说是去她父亲老家看看亲属。半年后她回来了,带着她和老姨夫的女儿。
谁信呀?都说她是疯子,指不定她和那个男人生的野种。无论别人怎么说,老姨百般呵护自己的女儿。高姥姥相信女儿讲的一切。老姨自从老姨夫去世再也没有到玩具厂上班,病退办不成,她就吃劳保,除了闷在家里,平时和高姥姥一起买菜,她很少单独行走,偶尔回到自己那个家做做卫生。这一次她回老家小半年,也只有高姥姥一家人知道。老姨大嫂逢人就讲,丢死人了,她怎么会到阴间和死鬼生孩子呢?她就是一个疯子。
老天爷开眼了,让我闺女做了母亲。高姥姥见人就讲,她身上带着糖果,只要邻居点头或者给她一个信任的回答,她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喜糖给人家。
我倒是认为她回到老家托亲亲要了一个孩子领养,她是害怕孩子长大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心里有负担或者是孩子去找生母生父,老姨不能接受。我还有些担心老姨是不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孩子。
……
老姨女儿出满月的时候高姥姥请了院里的李大夫一家,还有外祖母,外祖父,她让外祖母告诉我母亲一定让我和新娘子一起来。我带队出差办案子,我母亲带着我爱人一起去了。回来听我爱人讲,老姨一直不停地打听我为什么没有来,是不是没有参加小文的婚礼生气了,也不来了。更有些怪异地她说,小文媳妇,你看我女儿是不是有些像你家小文。我爱人说到她女儿有些像我,我冒出了冷汗,甚至有一些惊恐,我办案无数,凶杀现场没有让我恐惧,老姨莫名其妙的这一句话让我无比恐惧。好在爱人说了一句,咱妈说了,她是疯子。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似乎不在意她的讲述,我外在的表情让她感觉到我的无所谓。她也就不在意我内心的惊恐。
在我儿子出生的那年,外祖母家的那一大片平房发出了拆迁信息,就在街坊邻居嚷嚷着拆迁费问题,以及到那里去买房的问题时刻,一天中午,正在做饭的高姥姥突然晕倒,还是外祖母帮忙张罗,老姨打的120救护车把高姥姥送到医院抢救,一个星期过后高姥姥去世。医院诊断证明高姥姥是脑出血,是大面积出血导致死亡。
老姨哭的死去活来,外祖母和我母亲百般劝解,为你的女儿想想,为你自己想想。高姥姥去世一段时间老姨癫痫病严重,几乎每天都要抽风,她大哥大嫂忙着拆迁费和搬家问题,她的另外三个哥哥嫂子也是时不时的来商量拆迁费分配问题。唯独老姨每天以泪洗面,她面对幼小的女儿呐呐自语,说的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大嫂告诉外祖母,孩子她老姑更是疯疯癫癫了。
中秋节我难得休息,母亲讲,外祖母想你了。我和爱人抱着儿子看太姥姥太姥爷。
老姨听说我来了,她抱着比我儿子大一岁半的女儿跑到外祖母家,见了我,她似乎满含眼泪激动地说,小文,看,我闺女像不像你。我又是一阵惊悚,无语。我爱人倒是理解,她抢先过来抱了她女儿,讲,让小文嫂子先看看像不像我们家小文。老姨尴尬,甚至有些气愤,又有些不情愿把孩子交到我爱人怀里。像,真的很像,小文,你看。
我心里想说,别瞎说,怎么会像我,可是看到老姨突然又喜悦的表情,我抿抿嘴,笑了。我们大家都笑了。外祖母抱着我儿子说,我们老刘家有后了,我的大孙子。我妈说,妈,是大重孙子,您是太姥姥。
叫什么太姥姥,叫太奶奶,叫我太爷爷,反正小文他爷爷奶奶都不在世了。外祖父很认真地讲。
那一天是老姨最高兴的一日,也是我和老姨最后的一次见面。
进入腊月,一天的清晨,太阳特别的浓烈,像是进入了夏日那般火热。我刚到办公室,正准备参加晨会,一个警员报告说。
队长,有警情,局长让咱们马上去现场。
我带队赶到十米河岸边,一具女尸被打捞在干草堆里。我和技术员走进女尸面前。我一阵的麻木,似乎在梦境里,而且是噩梦里。
老姨,她是老姨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尸的家属来了嘛?我问先期出警的派出所所长。
她是玩具厂的职工,通知了厂里,玩具厂通知她家里人。所长回答。
我站在女尸的面前,一直没有参与勘验。技术员告诉我女尸应该是跳河自尽,不像凶杀案。现场取证后报市局刑科所出具最终结论。
我点了头。
玩具厂张厂长急匆匆跑过来了,他蹲下身子,呜呜地痛哭起来。紧跟着老姨的大哥大嫂也赶来了。
你怎么就想不开啊!你闺女可咋办!老姨的大嫂干嚎着。我倒是发现真正伤心的人是张厂长。他的恸哭带着亲人的感觉。或许我从警的经历,见到这样的场景多了,形成了一种直觉,这样的直觉往往就是真实的存在。
张厂长哽咽地和我以及老姨大哥大嫂表态,老姨的丧事他们厂全部承担,他们分配的房子也不收回留给老姨的女儿,还要给老姨的女儿,可怜的孤儿一定的补贴。他还说,她女儿将来的费用,一直到孩子参加工作之前,厂里解决,就是政策不允许,他个人也帮助承担。他话音刚落,老姨的大嫂“扑通”跪倒在地上,她泪水涟涟,紧紧握住张厂长的手,说,感谢组织,感谢张厂长。这一次她真的流泪了,而且像断了线的雨。
五
春节过后外祖母家的那一批拆迁款落实了,每平米4200块钱,如果一周之内办理拆迁手续,给予安家费5000元。一时间大部分人家排着队领取5000元安家费。特别是对面高姥姥家的四个儿子儿媳第一时间就拿到了安家费和拆迁费。听母亲讲,他们哥几个妯娌几个没拿到钱的时候,很是团结和睦。钱到卡里了,他们8个人脸色都变了,沉默,夫妻之间小声嘀咕。最后大哥和大嫂嘀咕后,大哥讲话了,说,我家是儿子,你们哥仨生的都是闺女,这么多年我从外地回来就和咱妈一起住,你们大嫂全身心照顾这个家和咱们的疯妹妹,这样吧,全部的钱分成五份,咱哥四个一人一份,另外长子长孙,就是我儿子,你们的大侄子一份。5000千块钱的安家费咱们狠劲的搓一顿散伙饭。
凭什么,什么年代了,重男轻女,不同意。
就是,凭什么,就分四份,哥四个平均分,如果给你儿子算一份,咱妹的女儿,如果咱妹活着,她那份呢。
对,四个人平均。
大哥大嫂,这么多年,没找你们要租金就够便宜你了,还照顾咱妈咱妹了,没有你们她俩也不会这么早死。高姥姥老儿子愤愤地说。
越说越抢火。
咱妹死了,她孩子现在是厂里给钱养着,咱哥四个一人管一个季度,咱妹那一份大家平均分了正常。大哥开始大声嚷嚷起来。
母亲说,他们哥四个即将动手大战的时刻。听到他们吵闹,外祖母去了,给他们解了围。最后还是哥四个平均分配了拆迁款。外祖母还说,那五千块钱安家费给你们大侄子吧,老大说的对长子长孙吗,吃什么散伙饭,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能散伙吗。外祖母说着泪流满面,他们兄弟几个也是满含泪水。那哥仨点点头,算是给外祖母面子,同意5000块钱给了大哥儿子,他们的大侄子。
出了正月,二月初一,我骑着自行车刚到分局大门口,迎面走来一个人,看着面熟。
小文队长,我是玩具厂的老张,您还记得吗?他毕恭毕敬讲。
哦,你找我有事。
对,找您,送封信。他有些颤抖地说。
信呢?我问。
他颤颤巍巍地从黑色皮革书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上有一个红色宝塔山的小图案。他双手递给我的同时依旧颤抖地说道,您先别看信的内容,我能跟您汇报一下我犯的罪吗?他的话语让我感到一阵糊涂。
你犯罪?
对,我犯罪,您看到信之前我算自首吗?
你跟我去办公室。我推着自行车,他紧随我。
小胡喊娄队,给张厂长取笔录。小文队长,我就跟您说,行不。张厂长,你既然说自首,我们就得两人办案取证。你得在场。好,小胡,你过来把张厂长带询问室,我马上来。
你说吧。
王雪瑛是我害死的,我有罪,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是我强迫了她,那个女儿也是我们的,不是什么她和阴间男人的,她是为了我的名声和职位。
我握紧了拳头,牙齿咯咯响动。“接着说。”我继续问。
……
我打开了老姨给我的信。
小文你好!
“命运为你安排好了所有你的路途,唯一没被安排的就是属于你自己的道路。所以,还是顺着自己的道路继续前行吧。”这不是我写的句子,这是《瓦尔登湖》里的一句话,其实不用我说透了,你是喜欢读书的孩子,你一定知道梭罗,你一定读过。
你老姨夫的死算是我逼的,我跟他说,有人欺负我,要占我的便宜,他害怕“他”,他说“他”对他有恩。我骂了他不是男人,窝囊废。我回我妈家了,他上吊了。你不是一直怀疑老姨夫是被害死的吗,如果他的死算是谋杀被害,那么凶手一定是我。但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自己判决我自己死刑了,我要找我的父亲去了,父亲就是跳入这条十米河里的,我告诉父亲我有孩子了,也告诉我丈夫咱们有孩子了。
不要问“他”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开始是犯罪,没有得逞,后来是我找“他”算是我自愿的。“他”年轻的时候还真的有点像你,别恨我这样比喻。可怜的宝贝女儿,未来只有一个人在这茫茫的世间。老姨恳求你小文,帮我照顾女儿,其实你才算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算是一个疯子的话吧,你别当真。
再见了小文,我让送信的张厂长晚些给你,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两个月了。
你儿时的玩伴:老姨
我的眼泪瞬间噼里啪啦地滴落在信纸上,我抹了一把脸,用泪水清洗了心灵,心里情不自禁地在念叨着——她不是疯子——她不是疯子——她不是疯子。
作者简介:穆继文,1966年出生,北京市人,中央党校党史专业研究生学历。军警生涯四十多年,现就职于天津市公安局,一级高级警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第四届全委会委员、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中、短篇小说及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大家》《天津文学》《飞天》《鸭绿江》《延河》《海燕》《牡丹》《海外文摘》《湛江文学》《连云港文学》《小说林》《北方作家》《辽河》《慈善》《天津支部生活》《诗歌月刊》等文学期刊和多种文学选本以及《天津日报》《今晚报》《人民公安报》等省市级以上报纸。著有随笔集《辣笔励思录》,诗集《午夜的风》《走近红土地》,中篇小说集《悬案》《坚不可摧》等多部。根据中篇小说《双警》改编的电影今年底将开机。2010年11月天津作协、天津市警察学研究会联合举办穆继文诗集《午夜的风》研讨会,有一定社会影响,被誉为“警察诗人”。几十年来在各类省市级报纸期刊发表大量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获多种文学奖项。